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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接近20年后,也就是1984年,我从某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韬河一中,成为一名语文老师。1986年7月,我带着刚刚参加完高考的数十名学生,乘车到六盘山原始森林的边缘,又步行一整天,越过上湾,来到下湾,在温泉旁边搭起两个大大的帐蓬,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森林探险。我承认,除了探险,我另有目的,那就是实地考察已经不存在的大湾麻风院,为这部差不多又过了20年才动笔的长篇小说做准备。

  当天到达时,天色已晚,男生忙着砍毛竹,搭帐蓬,女生忙着拾柴火,做晚饭,我则带着几名学生走向昔日的麻风院。虽然只剩下一些黑黑的断墙残壁,但由前院、中院、后院三进院子组成的麻风院的轮廓,仍清晰可辨。前院的大门处当然没有门了,但它仍旧是整个废墟的惟一入口。每一处曾经是房子的地方,模样都和别处大不相同,瓦砾更高一些,杂草更深一些,但最大的不同在空气里,在肉眼无法看见的地方。我的学生并不知道,我的目光里面除了厚厚的瓦砾和杂草,还有一张张眉目清晰、有名有姓的面孔,还有一个悲烈的传奇故事。

  那时我已经和杜仲、小天鹅、蝴蝶等人有过充分的接触,我也采访过另外一些人,获得了很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我说过,我最初的打算是写一篇报告文学,凑凑热闹,也来揭揭“文革”的底。那时候“伤痕文学”(小说为主)仍然是吃香的,朦胧诗也正受到年轻人的喜爱。那时候我在写诗,我坚信我只会写诗,而写不了小说,所以,注意到这个题材时,我首先想写的是一篇报告文学。采访和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才开始有意无意地觉得,报告文学的文体限制太大,很多材料是写不进去的,不少东西倒是更适合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于是,我的准备工作变得又细致又扎实了。带着几十名学生进原始森林探险,当然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回到韬河,我受到学校和家长的一致批评,原因是,我带着学生宿营在麻风院附近。早在1975年,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就开始采用利福平、氯苯吩嗪和氨苯砜等药对麻风病进行联合化疗,效果十分明显。仅利福平一药,口服四五天,就足以杀死90%的麻风杆菌。病史较长,病情较重的,几个月,或一两年即可治愈。于是世界各国普遍取消麻风院,中止残酷的隔离治疗,麻风病的治疗改为门诊治疗。而且,科学家也得出结论,麻风病的传染性极弱,完全不是想像的那个样子,完全没必要“谈麻色变”。

  我想不到,韬河人至今还是如此惧怕“麻风”二字!大家尽管知道麻风病可以治愈了,如果谁怀疑自己是麻风病,只要发现及时,用不着惊动任何亲朋好友,去门诊上就医,吃几天药就好了,但是,“麻风”二字的威力仍然强大,人们对它的恐惧感不是一下两下可以消除的——它几乎成了“恐惧”的同义词。可见,治愈麻风病倒比治愈对麻风病的恐惧更容易一些。这当然是有情可原的。因为,麻风病的历史几乎和人类的历史一样长,就在几天前,我还从《参考消息》上见到这样一则消息,题目是《麻风病起源于东非或中东》:

  法新社华盛顿5月13日电:昨天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说,人类最古老疾病之一的麻风病可能起源于东非或中东,而非此前所认为的印度。关于麻风病病原体的进行过程,以及它随人类迁徙在各大洲传播的过程,法国一项对引起麻风病的一系列细菌进行比较的基因学研究,有一些意外的发现。在对来自5大洲21个国家的175种“麻风分支杆菌”进行研究后,巴黎巴斯德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总结说,麻风病不是从东非,就是从中东向外传播的。

  根据古老的文件记载,最早约在公元前600年左右,中国、印度和埃及出现了麻风病。领导该项研究的斯图尔特·科尔说,便直到过去的500年中,由于殖民占领和奴隶贸易,欧洲人和北美人才明显地促使麻风病在西非和美洲传播。不过,与长期以来人们所认为的不同,麻风病的传染性不强,麻风病病原体自我复制的速度很慢,而且通过综合给药,可以在短期内加以治愈。

  看了这则消息,我相信,麻风病高发区的人们对麻风病的恐惧可能早就保留在遗传基因里了。对一种令人恐惧的事物的恐惧,大概总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克服。认识到这一点,我很后悔当初没向学校和家长道谢!

  读者朋友,故事还没有结束,您知道,杜仲和小天鹅还活着,美丽的蝴蝶还活着,更多的人还活着,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尾还没有到来。

  让我们接着听杜仲的回忆吧!

  74.帝王生涯

  我现在是一国之君了,我的国家叫蝴蝶谷,我有两个爱妃,一个是小天鹅一个是蝴蝶,我也有太多的臣民,每棵树,每只蝴蝶,还有先前碰到的那一群野猪,还有金钱豹、鹿、狼、狐狸、岩羊、刺猬、兔子、雉鸡、喜鹊、麻雀、斑鸠、黄鹂,所有这些不都是我的臣民吗?我真的一点不觉得孤独,我常常想起韬河人喜欢用的一个词语,舒坦。一个人喝到好茶了,吃到最好的东西了,或大或小的幸福,到了快没话说的时候,就说一声:“舒坦!”通常还要加上比这两个字更显得舒坦的语气。想起来,这辈子我真的还没有这样舒坦过。我就是我,我是我自己的,我是这两个可爱的女人的,我和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那个早晨没有关系,我和父亲母亲也没有关系,我和匪营长时期的父亲没关系,和农业局副局长时期的父亲也没关系,我和已经成为双料反革命的父亲更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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