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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而那女孩却是那样娇小!他和她在一起玩过的,她连一个虫子都不敢摸,一次他捉了条蚯蚓,放在火柴盒里,让她猜里面有什么?她说是空的,他手指暗暗一推,她一看吓得大喊大叫,噘着嘴好一会儿不理他。可是,她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个大男人面前!她甚至勾着头,仔细端详着男人手中的东西!那又是为什么呢?

  后来那个大男人找见他,硬塞给他一颗水果糖,他只好抓在手里,因为,他很紧张。他也相信,她肯定没少吃过那家伙的水果糖。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彩云。

  隔了一个假期,他和四个姐姐再去舅舅家时,发现彩云还是原来的样子,没一点变化,和姐姐们一样,快快乐乐,没心没肺,整天就知道跳方、踢毽子、染指甲。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整整担忧了她一个学期,有几次还梦见过她,有一次梦见她的身体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穿透了,就像人们烤肉的时候将肉片串在铁丝上一样!他甚至怀疑过,下次再去舅舅家能不能再见到她?或者见到她,她还是不是原来的样子?但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快乐,那么娇嫩。他偷偷观察她走路的姿势,想找出一丝异常来,也没有,他还捉摸她的眼神、她的声音,都看不到任何异常,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个大男人也依旧在村里摇摇摆摆地走路、大声说话,人们仍然和那家伙有说有笑,阳光还是均匀地洒在所有人的脸上!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难堪,他的担忧和恐惧,被这一切证明是多余的。他不明白,自己既然可以是学习尖子,算术题老师每每讲到一少半时就全懂了,有人甚至夸自己是神童,可是,另外一些看上去简单明了的事情,自己怎么偏偏又弄不懂呢?

  母亲的工作在油坊,油坊是一座又大又高的尖顶房子,尖顶处开着个四方的天窗,阳光总是从天窗的边上斜着照进来,从地中央那个宠然大物上掠过。那是土制的榨油机。榨油机上最重要的一个部件是一根五六米长的柱子,圆圆的,一个大人刚能抱住,它总是一头高一头低地横在油坊的地中央,油腻腻的,看上去又凶狠又粗野,他不太喜欢跟着母亲去油坊,就是因为,他不喜欢看着它那霸气十足的模样。

  他甚至开始讨厌干爸大牛了,因为,干爸的身材是粗壮的,干爸笑的时候,能把房顶的灰尘震下来,干爸走过来时,像一座山倒过来。

  有铁路从舅舅家村旁通过,舅舅家那个村子是个小站,绝大多数火车经过时只是微微减减速而已,很少有停下来的。但是,那天有一辆货车缓缓停下了。货车到站时,他和四个姐姐,还有彩云,还有几个孩子,正在山坡上挑野菜。

  货车从远处的山洞里钻出后,身子软软地摇摆着,大家的呼吸变得紧促了,每一个人都露出谦卑的样子,盯住那个疯狂喘息着的怪物一动不动。他们想不到,它停下了,它疯狂的呼吸停止了,它变得安静了。他们突然欢叫着一拥而上。他也不得不跑,但很快就被甩在了最后面。他不知道大家跑了去要做什么。他害怕所有巨大的东西,自然包括火车。火车是他见过的最占地方的东西,它从铁轨上不可阻挡地碾过时,整座大山都会发颤,而他自己,不小心还会遗尿。他对火车没一点好感。可是,大家都跑去了,他便不能不跟着跑去。他总是处在这样的两难境地中,既想独自一人待着,又不愿被大家孤立。

  他尾随着大家,一口气跑到站上,眨眼间,伙伴们都不见了。就剩他自己,在离火车十步远的地方呆呆地站着。他不知道他们都消失到哪儿了。他看见其中几节车厢里载着一辆辆土红色的大机器,有一座房子那么大、那么高。他大着胆子,爬上最近的一节车厢,看见里面有半车箱青色的石块,由于紧张,急忙就退下来了。他犹豫极了,不知道该不该像大家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地爬上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时,姐姐杜琴突然从两个土红色的大机器中间露出身子,爬在车厢边上嘲笑他:“胆小鬼,快上来呀。”他脸红了,但是,他站着不动。姐姐杜琴立刻又缩回去了。他很绝望,等着几分钟后大家合起来嘲笑自己。整列火车这时突然神经质地抽了一下,先后缩,再前冲,再后缩,几个动作是在一秒钟内完成的,车厢里的那些大机器发出猛烈的撞击声后,又安静下来了。但是,几秒钟之后,车厢里传来几声尖叫。是三姐杜丽和和四姐杜玉在尖叫。他这才爬上去,看见两个大机器中间有几个人已经变成了肉饼。

  转眼间,姐姐杜琴和杜梅,还有彩云,三个漂亮的姑娘就那么死了。火车开走后,人们看见了的铁轨上的血,三个姑娘死了,这毫无疑问,但是,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死是怎么发生的?死就这么简单吗?死远远不是他偶尔想像过的样子!简单得像一根针掉在地上,像一只鸟从天空飞过。这哪儿是“死”?他总觉得,死应该隆重一百倍一万倍!死应该是缓慢发生的!死绝不应该在一瞬间内发生!

  回县城时,只剩下他和三姐四姐了。他总觉得,大姐杜琴和二姐杜梅没一起回县城,另有原因,而惟独不能说:杜琴和杜梅死了。

  几个月后,父亲和母亲都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当时站在两个康拜因中间的幸亏是姐姐杜琴和杜梅,而不是弟弟杜仲。父亲和母亲的意思不言自明。他听了之后,立即感到全身发冷。冷是从脑门开始的。一开始像是脑门上被贴上了一块湿湿的泥巴,冷意在脑门上停顿片刻之后,渐渐深入,带着细细的响声,延伸到全身。对父母厚此薄彼的意思,他毫不领情,甚至很反感,他还不得不顺着他们的假设想像自己当时真的站在康拜因中间,那么自己也会很多年不回家,自己的名字也会渐渐被人忘干净。

  他觉得,死后面的事情,比死更可怕。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死,加上对死的遗忘,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在漫长的时间内发生的,杜琴和杜梅死了,彩云死了,人们对他们的记忆在一段时间内渐渐死去,一点一点死去,直到形成一个事实:杜琴和杜梅就像压根没存在过,彩云也像是压根没存在过。

  真正的死亡原来是死亡之后发生的。

  那种慢慢遗忘的过程,更像死。

  杜琴和杜梅死了,接着这两个名字也死了。一开始家里人就像怕踩着地雷一样,避免提起这两个名字,后来这两个名字就自然地被淡忘了,就像根本没存在过一样,终于,这两个名字也死掉了。相同的情况发生在另一边,舅舅家那边,隔了很多年,他和两个姐姐又去了,他还特别去过彩云家,彩云的奶奶,那个80多岁的老太太还活着,还能拣起落在房檐底下的一粒糜子,而彩云不在了,找不到她的半点痕迹,没人提起她,人人都在说说笑笑,阳光依然像多年前一样,均匀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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