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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森林里空气潮湿而凝重,而且太阳已经明显西斜,凉意渐渐浓了起来。因而火苗显得毫不热烈,从衣服边上十分迟缓地蔓延开来,对近旁的革命气息全无知觉的样子。不过,几分钟后,火势就有些锐不可挡了。始终站在一旁的伏朝阳不得不退后半步,紧接着又退后半步,布满红斑的小脸被火光映得一亮一亮。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突然,伏朝阳举起拳头,自顾自地喊起来。这几个字更像是自己从喉咙里冲出来的。伏朝阳那张被火光映亮的脸上轻笼着一层令人仰慕的神圣感。麻风病人们略显迟钝和不自然地举起拳头,跟着喊起来。五个大夫也慌忙腾出手举着拳头喊起来。声音开始有些零乱,很快就整齐了,而且越来越粗放。没人敢不张嘴,也没人敢只张嘴不出声。人人都担心被身旁的人揭露,人人都竭尽全力让旁边的人听清自己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人们意犹未尽,正要接着喊下去,却发现伏朝阳又蹲在地上,肩膀剧烈抽动着,抱头痛哭,左胸的毛主席像章也抖动着,差点要从微微结了痂的肉里滑出来。所有人都暗怀担忧:毛主席像别掉下来!不过,正如人们担忧的,毛主席像章果然就滑下来了。由于地面足够湿软,瓷质的像章并没有摔破。可是,毛主席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像章面朝下落在伏朝阳脚下,就像被地缝吞食了。刚才担忧过的人全都呼吸紧促,心怦怦乱跳,仿佛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伏朝阳本人却完全没有察觉。

  “伏主任,看你把毛主席!”苏四十推了推忘情哭叫的伏朝阳。伏朝阳像一头泪汪汪的狮子,警惕地抬起头来。“你看你把毛主席他老人家!”苏四十嘴角有一丝幽冷的笑。伏朝阳一边站起来一边勾头看自己胸前,发现毛主席像章不见了,随即看见像章反落在地上,差点被自己踩了一脚,便急忙弯腰拾起,用嘴吹两下,本打算插进原来的位置,随即改变了主意,用左手拿着向右胸用力刺去。“那是右边,伏主任!”苏四十一字一顿说,并拖着长长的尾音。伏朝阳轻轻“噢”了一声,脖子一缩,把刚插进肉里的别针再拨出来,向血迹斑斑的左胸插去,插完后,扬起头,神色慌乱地说:“今天到此结束。”

  27.想死

  夜幕降临后,鸟儿都会乱叫起来,有一种万众一心的味道。没过多久,所有的鸟儿忽然又一声不吭了,好像叫和不叫都由不得自己。我们五个连晚饭都没吃,呆坐在煤油灯旁,没人说一句话。我一个一个观察他们,我相信,他们四个人里面至少有三个打算逃跑。而我自己呢?我如果逃,往哪儿逃?我总不能逃到韬河去!我能做的似乎只有死,一死了之,死了就不感到羞耻了,死了那个可恶的毛病也就没了。

  不过,没死之前我还是院长,哪怕我刚刚在大家面前丢过人。我觉得我有责任给大家宽宽心:“你们别担心,麻风病其实不见得像咱们想像的那样易于传染,最早发现麻风杆菌的挪威人汉森,他曾把麻风结节接种到自己的胳臂上做试验,一段时间后他身上的麻风菌还是零。我还见过一个报道,说阿根廷的一个麻风病专家,好像名叫斯胡曼,1957年他来中国讲学,去某麻风院视察,敢和麻风病人热烈拥抱。”

  “你自己怎么吓得尿都憋不住了?”只有吴鹤声敢这样问我,我并不生气。我答道:“我从小就有这毛病,任何时候任何原因都有可能突然尿湿裤子。”我的坦率令气氛稍稍变得宽松了。吴鹤声笑得最厉害,一手撑住炕桌,头勾到桌沿下面,脖子越绷越紧,他旁边的陈余忍急忙轻轻拍打他的背,直到大家又看见了他的脸。“怎么可能呢?”吴鹤声尽力忍住笑问。“说来话长。”我答,我没兴趣给他们讲我的故事。

  煤油灯的捻子越来越小,小火苗乏乏地歪向一边。那些稍稍离开灯光便看不见的小蛾虫,在灯光和阴影间闪出闪进,忽隐忽现,很多虫子一碰火焰立即就焦了,发出咝咝咝的细响。煤油灯四周,黑色的尸体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有些呛鼻的焦糊味儿。小蛾虫的死,让我觉得死是容易的。我的死并不比它们庄重多少,说穿了,我和它们是一样的,死了就死了,没什么了不起。就和它们死了,我没一点感觉一样,我死了,别人也不会有感觉。一个人和他的一点小小的心事,一点看不好的小毛病,对这个没边没沿的世界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这是我第一次可以坦然地对待死,死并不可怕,死是舒服的,死是温暖的,死是有诱惑力的,是的,是诱惑,是特别明确的诱惑:如果我自杀了,明天早晨顾婷娥知道了,多少会对我有些敬意!她会念叨,杜仲还知道羞耻!杜仲还算是条汉子!这样想的时候我甚至有些急不可待了,心跳得嗵嗵嗵的,就像大姑娘盼着出嫁一样。我只得克制着自己,才能坐着不动,才能继续和他们说说话。

  “杜院长,你得给卫生局反映反映,全世界的麻风院,没有不让穿隔离服的,卫生局要是不管,我们就没法干了。”谭志一直想说话,终于说出来了。我禁不住一笑:“谭大夫,外面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吗?”他立即说:“革命革命,造反造反,总得讲一点道理吧,没理寸步难行,有理走遍天下,我就不信,没个讲道理的地方了,我们这些麻风病大夫长年四季待在这鬼都不来的深山老林里,已经够可怜的了,现在连隔离服都不让穿了,让卫生局那些干部来试试看。”我不怀好意地说:“明天你就去卫生局把这些话说给他们。”他答:“别说卫生局,党中央我也敢去!”我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但是,我实在坐不住了,我打算去外面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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