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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跟着燕子找到田淑兰,田淑兰一点没生气,对我很好,直夸我漂亮,女人们又围住我,问我睡得好不好?一个人睡怕不怕?反正,看得出来,大家一点都不嫌我杀过人,都愿意护着我,有人把我的被子和褥子抱出来,搭在铁丝上,喊着说:“你咋睡的?一捏一把水。”我看见男人们比昨天礼貌多了,同时有七八张脸从门口或窗口探出来,盯着我看。燕子牵着我的手,我走哪儿,她跟哪儿。有人笑着问燕子:“燕子,她总不是你妈吧?”燕子答:“我妈妈也这么漂亮。”显然,大家都不相信燕子的话,让燕子很伤心。我让燕子带我去院子外面看看,刚一出院子,就看见两个男病人抬着一木桶水回来了。水清清的,上面漂着几片翠绿翠绿的圆圆的核桃树叶子,水刚要扑出来时,叶子就轻轻一挡,水又要扑出来,叶子又轻轻一挡,水总是扑不出来,可又扑个不停。

  两个抬水的男人大胆地盯着我,一个还像说戏词一样拖长声音说:“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睛啦。”我忍不住笑着,继续跟着燕子向更远处走去。其实,我忘不了的是那一桶水,那么蓝,那么滑。因为是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森林里的天色倒映在水里,让水变得像油一样蓝蓝的滑滑的,要扑出来时,核桃叶子在最后一刻才会轻轻一挡,一挡,水马上就缩回去了,叶子和水一挡一缩的样子让我看不够,也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想起了什么,你猜?你肯定猜着了,我想起了杜仲,想起了爱情,想起了我和他!我幻想我是水他是叶子,我扑,他挡,我再扑,他再挡,他的动作一点都不粗鲁,那么轻柔,却不会让一滴水扑出去!用铁丝箍成的木桶就像他的心,我是水,在他心里荡呀荡的,我觉得自己幸福死了,可又忘不了一肚子辛酸。我马上就明白自己身在麻风院,自己的手上沾着一个好人的血,我哪有资格谈情说爱!

  16.例行检查

  我一晚上没睡着,外屋的两个俘虏都在打呼,房爱国睡得死死的,可我死活睡不着,我就是这毛病,头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晚上一定还是睡不好,第三第四晚上才开始连着补两个晚上的觉,我身上有很多古怪的毛病,这算一个。

  其实我不光是累,我的心里有两个人,一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南面是顾婷娥,北面是我父亲。就像有两根绳子拴在我心上,顾婷娥和我父亲一人手里牵着一根。房爱国回来讲了顾婷娥让一帮男病人压在底下胡摸乱抓的情景,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气得要命,当时就想下去收拾他们一顿,叫吴鹤声挡了,他说:“苏四十会处理好的。”于是,一晚上我眼前都是五迷三道乱七八糟的情景,就好像得了妄想症。我父亲为什么也让我放心不下?因为我离开时,他拉住我说:“我有可能让他们揪出来。”我说:“不会吧?”他说:“我有历史问题,我曾经是国民党军官。”我急忙劝他:“你自己别提,千万别主动提出来。”他说:“你以为他们能忘吗?”

  我看着父亲,我确实相信他们是忘不了的。“他们”是谁?是红卫兵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说不清,但我们心里确实有个“他们”,就像我从小就熟悉的另一个词:“对方”。当然,“对方”比“他们”要清楚多了。一想到父亲,一想到父亲很有可能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就紧张得要死,我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怎么可能有好下场?如果我在不知不觉中思念着顾婷娥,很快我就会全身发抖,就会自己骂自己色胆包天,不知羞耻!夹起尾巴做人,这才是我杜仲应该做的。

  干脆不睡了。天麻麻亮时,我就出去了。上罢厕所,出了院门,沿着石板路向下湾方向走去,但我不打算去下湾,我想找个地方听听收音机。我有一个红灯牌收音机,是我来麻风院当院长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他要让我做到,人在麻风院,心系韬河,心系“文化大革命”。于是,我养成了每天早晨听收音机的习惯。我坐在石板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拧开收音机,小心地将音量键扭大,电流声渐渐大了起来。我听见黛玉在叫,黛玉的耳朵很尖,它肯定听见了。

  在这大森林里待久了,人和狗的耳朵都会变得很尖,再细小的声音也能听见。我又将音量扭小,结果完全听不见了。于是重新扭大,这次我已经熟悉了黑暗,手上的分寸感也增强了,将声音扭到若有若无之间,举在耳边足以听清——刘少奇把孔子和孟子的话视为行动指南,高于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刘少奇说:我看这话说得不错。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地混淆阶级和阶级斗争吗?这难道不是要为地富反坏右翻案吗?刘少奇这个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没有听下去,换了一个台,听见的声音仍旧字正腔圆——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说:毛主席是当代无产阶级最杰出的领袖,是当代最伟大的天才,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我又换了台,这次是唱——提起七星照,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我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细胞,尤其是脑细胞,让这个尖锐的女声染红了,我不能再听了,再加上天也大亮了,我该回去了。

  吃完早饭,我们穿着隔离服,准备去下湾做例行检查。我虽然知道,穿隔离服,尤其是戴双层口罩、脚踩靴子之类,是没什么必要的,但我还是愿意尊重大家的意愿,谨慎一些为好。我们五个人穿好各自的隔离服后,黛玉立刻显得异常兴奋,我们的杏黄色隔离服把它的眼球也染成了杏黄色,我们还没动身,它已经蹿上蹿下地叫个不停,有时我真想跺它几脚,但碍于吴鹤声的面子只能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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