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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于来开门了。我听见了镣铐的碰撞声,心里一阵难过。门开了,一股阴气扑了出来。我背着药箱走进去。她紧张地倚在光秃秃的大炕边,手和脚都是铐起来的。除了镣铐,粗粗看上去她完全是一个正常人,还是那么漂亮,眼睛看人的感觉和小时候并没两样。我急忙放下药箱,摸出钥匙,捧起她剪着的双手,我刚要开锁,她就抽走双手,问:“你真的不怕传染?”我有些严厉地答:“我是医生,我知道!”我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受苦而变得比原来更动人了。“我怕,我不想再害人!”她说。我真想紧紧把她抱起来,让她知道,我丝毫不觉得她可怕,丝毫不嫌弃她,但我还是相当理智,我继续用严厉的声音说:“听我的,我是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办!”

  她老实地垂下头,全身还在发抖。我重新捧起了她的双手,打开冰凉的手铐。她的手指干干的,轻轻的,也有些粗糙。我还以特有的敏感,看见了她脸上暗红的斑块。这时我已经相信,她确实得了麻风病,但我还需要仔细做做检查。我让她躺在炕边然后找到了她的腓总神经和尺神经,一摸就发现它们都变粗了,我压着神经问她:“疼吗?”她眦着牙说:“好疼。”我又用手铐触击她的皮肤,问:“冷还是热?”她犹豫了一下,答:“有点热。”我扶她起来,说:“咱们快赶路吧。”

  可她还是不愿意走,问我:“再待一晚上行不行?”我问为什么?她说,她要等她家的猫回来,把猫带上,要不然,猫就没人管了。

  我这才知道她丈夫在武斗中死掉了,她母亲单独来看过她一次,带着面罩,在窖洞门口站了两三分钟就走了。当时她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我一听是要等一只猫,当然不同意。

  我把她扶上马,绕道离开了县城。

  6.大牛叔叔

  顾婷娥对我也讲了,她母亲来看过她,来过一次,但是,并非“单独”而是有人陪着,是谁呢?是杜仲的干爸大牛,顾婷娥则总是叫他“大牛叔叔”。那么,顾婷娥为何要对杜仲撒谎?说她母亲是单独来的?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猜,大牛这个人身上可能有戏。而事实上,我看到顾婷娥每次不得不提及“大牛叔叔”时,语气总有些反常,目光会突然复杂一下。于是我大胆地推测,这个人物和顾婷娥的关系可能非同寻常。随着采访的深入,我已经看到,我的采访显然已经超过了一篇报告文学所需要的深度和广度。写一篇报告文学大概不会是我这次行动的惟一收获。

  因而,我愿意问得更多更细一些,哪怕这会使受访者感到厌烦。当顾婷娥说“我母亲和大牛叔叔一起来看过我”时,我立即绕着弯问:“大牛叔叔?他和你母亲熟吗?”她的回答竟饱含情绪:“熟!当然熟!”我不便再问,但是,我看到她眼睛里自然露出一缕柔柔的凶光,那是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一种目光,有些凶,但也柔,总之是有些复杂。“他们两个,没羞!”想不到,她竟如此直露。

  还是先从我三舅金山谈起吧。

  三舅金山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那种感觉从小就有,不过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的,直到我上初二的那一年,我听说,三舅准备和我的语文老师刘英结婚。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心里难受极了,干什么都腰来腿不来的,好像活不下去了,任何课都听不进去,尤其是语文课。每次在未来的舅妈刘英的课上,我都在明目张胆地看小说,她布置的作业我也不做。有一次,刘英抱着一大摞作业本来到课堂上,先是漫不经心地向底下扫视一周,特别盯了我一眼,然后说:“这次的作业,有两个同学没交,没交的,请站起来!”我慢腾腾站了起来,刘英问:“还有谁?”

  除了我再没人站起来,刘英假惺惺地说:“噢,对了,余亮请病假了……那么,就是你一个人没交了,顾婷娥你这两天是不有病了?”我听出来刘英故意给我台阶下,我却大声回答:“我没病!”刘英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提高嗓门问:“那为什么不交作业?”我不回答。刘英几秒钟没说话,后来说:“那么,你先坐下听课,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始终没去刘英的办公室!不久,三舅金山便找到我家。他推门来到我的房间,我故意别过身不理他。他坐在我的床上,离我很近很近,我真想扑在他怀里痛哭一场。他摸摸我的头,笑着问:“看不上我给你找的舅妈,是吧?”

  我立即趴在床上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三舅掰掰我的肩膀,一想到这只大手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时,我更加放声大哭,我听见三舅笑了,怪声怪气地说了三个字:“真奇怪!”这三个字一下子刺痛了我,我突然翻起身,从枕头底下摸出日记本,摔在他面前,一口气跑到附近的火车站。一想起三舅已经看过我的日记了,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我就觉得死是不可怕的,甚至是甜蜜的。一趟火车开过去了,我没有立即扑向铁轨,我就开始等下一趟火车,却被一个老爷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撵走了。离开火车站后,我又没决心死了。我慢悠悠地回家去了。三舅已经走掉了,我从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纸条:“婷娥,你的日记归我了,我会好好保存的,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但我必须告诉你,你的想法是不对的,你还小,要好好学习,况且我不是别人,我是你三舅!”想不到,三舅的这几句话令我大为感动,我突然变得不那么怨恨他了,我发现我对他的爱不是消失了而是改变了,可以说,变得更大公无私了。我可以比较理智地想问题了——我想,我除了偷偷爱他,还能怎么样呢?就算我已经不上学了,能和自己的亲舅舅结婚吗?所以他可以结他的婚,而我仍然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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