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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昨天,杰米还不在意“死”这个字眼,可是今天他在意了。今天他不想听任何和“死”有关的话题。他望着米小米,阳光下,她的皮肤白得近于透明,透明到他似乎可以看到那深处死神的阴影。她多美啊,他想,她比任何时候都美,可是这美正在被摧毁……他的眼睛一刻也不舍得从她身上移开,湛蓝的海洋、传奇的要塞、中世纪的建筑、纤尘不染的天空,他一向热爱的东西,都不能够再吸引他的眼睛。他注视她的目光又温柔又忧伤,那里充满凭吊之情。

  辛小丸子的话,还有她的举止,让杰米感到刺心:怎么可以酱子(这样子)轻率地谈论“死”?

  “小姐,能不能放过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杰米问道,谁都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友好,“这里是布列塔尼,和包法利夫人和死没关系!”他激动起来,“这里——”他用手一指前方的大西洋,“是毕加索的、莫奈的、高更的,高更甚至说过,‘我爱布列塔尼!’这里的海、天空、花岗石、森林、溪流和原野、庄园还有古老的农舍、无数的教堂,它们是永生的,它们不死!”他语气十分激烈地说了这些。

  一路上,他们听惯了杰米娓娓的讲解,文雅、文明、彬彬有礼,听惯了他的台北腔,酱子长、酱子短,无论他们怎么模仿他,取笑他,他都好脾气地照单全收——他是他们的“底笛”嘛!他们甚至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他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脾气。此刻他们突然听到他激烈的语气,就像听到一只鸟突然开口说人话似的,非常惊诧和奇怪。

  “杰米,你没事吧?”辛小丸子没在意他的冲撞,关心地说,“是不是昨晚喝多了?”

  “可不是,”接话的是米小米,“那种修士发明的草药酒,挺有后劲的,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嗯,大概有枪药。”辛小丸子点点头。

  大家都笑了。

  气氛松弛下来。

  他们准备沿要塞城墙走一圈,兴致很高,可是潘红霞走不动了,她告诉他们她在城里等大家。她一个人慢慢走下花岗石的阶梯,来到了这要塞这古老城堡的心里。她慢慢走了一小段路,就看见了路边的咖啡馆,她选了一张户外的桌子,坐下来,要了一杯热红茶,喝着。太阳照在她身上,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她用一块大披肩裹紧了自己。她撕开一包砂糖,倒进了茶里,又撕开一包,突然她觉得身体里有个地方狠狠地一绞,砂糖撒在了桌上,她用手捂住了眼睛。

  想念他,想念他,想念他。

  她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还有差不多一整天,才能回到巴黎,还有漫长的一个中午,一个下午,还有差不多8个小时,480分钟……28800秒!她突然之间恐惧起来,她怕她支撑不了这么久,她怕这480分钟,28800秒里,她会死,最后的这几步路,她会死。她走了十九年才走到这里,可也许她永远走不到尽头……她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害怕

  ,她也分辨不清这疼痛是病理的还是精神的。她喝下去一大口红茶,感觉到了一点暖意。她慢慢按摩胸口,对自己说,潘红霞你要坚持住啊。

  口袋里,就装着有关他的一切,写在别人的名片后面,是那天那同学十分热心地写给她的。地址、电话,清清楚楚,甚至,同学还标明了应该乘几号地铁,以及那房子的准确方位。就是这样一张小纸片一张线路图让她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煎熬和折磨:见还是不见?起初她狂喜,她做梦也没想到在她一生中最后的时刻,在这么一个远天远地的地方,老天竟然慈悲地安排了他来送行。可很快她就害怕了,假如见到了他,她还有力量走得从容平静吗?他会粉碎掉她面对死亡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尊严和勇气,她会对生命起贪心,对活下去爱不释手和眷恋……

  谢谢米小米,解决这煎熬的方式,只需向天空抛出一枚硬币。

  现在,她只想着,巴黎,快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那里,找到某条街、某座楼、某个房间,敲门,然后,在灿烂的光明中他们惊呼着拥抱。

  下午,在车上,她用米小米的手机打出一个电话。她的手机没有办国际漫游。电话打到了他们巴黎的家,没有人接,斯密斯密一堆法语,是他的声音,然后是长长的一声“嘟——”音,她知道那是电话留言,录音带沙沙地响,她留言了,她说,你们在哪里?我大约八点左右赶到你们那里去,等着我啊。

  等着我啊。

  她飞驶。一公里一公里,接近着那个城市。现在巴黎是她的了,因为他在等她。那个伟大的都城仅仅是因为有了他才变成一个亲人的城市。尽管满街都是生人、尽管说着她一句也听不懂的语言,可它仍然是她的。接近巴黎时天黑下来,黑暗的车厢里悬着她越来越白的一张脸。车停在了一个地铁站,司机,就是那个缺半截手指的人指示着她怎样怎样乘坐几线地铁,米小米要陪她,她不让,但是米小米还是把自己的手机塞给了她。米小米说:“万一找不着地方,给我们打电话啊。”

  可是并不难找。

  要谢谢那同学,谢谢他简明扼要的指引。

  现在,她就站在了这幢大楼的前面,是一幢老式的公寓楼房,巴黎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房子。公寓的门锁着,为了慎重起见她没有立即去按“301”的门铃。万一要是按错了呢?语言不通,解释起来不方便啊。她就站在紧锁着的门前用米小米的手机拨响了他家的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然后,又是斯密斯密一通法语,然后是长长的、长长的一声“嘟——”音。

  他的声音。可是一个字也不懂。

  没人接。他们不在家。他不在家。

  忽然她脑子乱了,她开始按门铃,按“301”,一次,一次,一次,没有回应。

  她又一次拨打电话,还是那样,铃声响着响着,忽然就是一通法语,他的声音,很怪诞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然后就是长长的、长长的一声“嘟——”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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