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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没,”潘红霞回答,“晚期,已经不能手术了。”她笑笑,“是转移到肺上的,真正的病灶在这儿。”她伸手摸了摸她丰腴的右乳,“发现得太晚了。”

  米小米盯着她的手,还有,那手正指示着的地方,抚摸着的地方,女人的命脉,她忽然笑了,

  “我刚好相反,是这边。”米小米说,摸了摸她的左乳,她的手一放到那个温暖的山丘就再也不舍得移开了。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她们俩,在生死线上,不设防地面对面相遇了。

  “你怎么,一点儿不吃惊?”米小米奇怪地问着潘红霞。

  潘红霞笑了,她想她大概是忘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刚才,在餐厅里,她对那个城府极深的司机说道,“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她大概是被酒、被穆斯卡岱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手术?”潘红霞问,她想知道这个,“也是——不能手术了吗?”

  米小米摇摇头,“不,”她说,“还不算晚,是我自己,我还没想好,拿不定主意,我还在犹豫。”

  “犹豫?”这下潘红霞有些吃惊了,通常,人们遇到这种情况,是不犹豫的:拿掉一只乳房,来保全生命。这里面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命运,不是选择,“你犹豫什么?”

  “我在想,一个不完整、不完美的存在和一个完整的、完美的消失,哪个更慈悲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反问。

  潘红霞愣住了。

  米小米笑起来,“潘老师你千万别当真,我没那么深刻。其实,我是在害怕,我害怕假如我丢了一只乳房该怎么活……可我也怕死,怕得厉害!这两样我哪样都怕,哪样我都不想要!我还不到三十岁呢!”说到最后这句她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像被突如其来的风咽住了。

  她是那么好看,甚至,是美的。一张很难被时间所伤害的孩子似的脸,皮肤异常光洁,生气勃勃。可是这脸上却有一张非常性感的大嘴,艳丽、丰满,有特别清晰特别挑逗人的唇线。此刻她靠在松软的大枕头上,从睡衣的领口,露出那么美的优雅的锁骨,小小的乳房,清秀、俏丽、甜美,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纯洁气息。假如你了解她的经历,你会为她身上的这一切特征,这不能被伤害的少女的特征感到神奇。

  潘红霞心里慢慢涌起巨大的怜惜。

  “再说,我还没有爱过一个人,我是说真正地爱一个人,活了二十八年,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可笑吧?突然间就要变残疾了,就要死了……我真是不甘心。我有个朋友,她喜欢研究那些神秘主义的东西,星象啊什么的,去年她给我算了一卦,你别笑我啊潘老师,我信这个——她说我不久会有一个奇遇,只是,这奇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朝西走,走,要穿过大陆走到海边上,那时她开玩笑对我说,米小米这奇遇大概会在西班牙等着你,她们都知道我喜欢西班牙喜欢阿莫多瓦还有皇马……当时我是当一个玩笑听的。西班牙!我怎么可能去西班牙?做梦吧?可是你看,突然间,就让我随团来法国参加这活动了,我来到巴黎了!这是我一生中离西班牙最近的时刻!我想起了我朋友的预言,也许,真有一个奇遇,在那边等着我呢,有一个人,在那边等着我呢!等着我披星戴月赶到那里去,等着一个还完整的、完好的我赶到那里去……假如真有那么一个人,我想把我最后的完好和完整给他,把没有一点损伤和残缺的这个我给他,这是我的梦想!然后,丢一只乳房也好,残缺也好,死也好,我都认了!潘老师您千万别以为我是个小资的浪漫的女人,不是,我是个最冷静的现实主义者,是个实用主义者,我从不做梦,我拒绝做梦!谁要是对我说,祝你好梦成真,我就对他嗤之以鼻!可是你看,我竟然也在这儿跟你谈我的梦想——这是我做过的唯一的唯一的一个梦,这一辈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梦,但是这个梦在半路上就夭折了,流产了……看来不是我,而是梦在对我嗤之以鼻——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西班牙了吧?”她一口气混乱地说了这些,眼圈红了。为了掩饰这个她别过了脸,过一会儿她抬起了眼睛,“你呢潘老师,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去西班牙?”

  “我?”潘红霞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只是想躲开巴黎。不一定非是西班牙,哪儿都行,只要不在巴黎。”

  “为什么?”

  “我在躲一个人。”

  “谁?躲谁?”

  “一个我爱的人。”她回答,非常平静,她没想到她能这么平静地对这年轻人说出如此巨大的秘密。

  “明白了,”米小米笑笑,其实她并不怎么明白,“你以前,来法国之前,不知道这个人在巴黎吗?”

  “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潘红霞说,“我们很多年不联系了,熟人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那天,在咱们举办的一个活动上,我突然碰上一个老同学,那老同学告诉我说谁谁谁,就是他,也在巴黎,我一下子就慌神了。我怕这最后的四天,在巴黎自由的四天,我会

  管不住自己,去找他——恰好你在张罗去西班牙,我就来了。”

  她平静地叙述,可是米小米还是能听出那平静后面巨大的忧伤。这是一个真正的有秘密的女人,而且,是真正忍受着这秘密的折磨而不是用它来点缀人生的女人。直觉告诉了米小米这个。她坐起了身,

  “潘老师,愿不愿意再去喝一杯?”

  一刻钟后,她们就又坐在了刚才来过的那间乡村风味的小餐馆,它同时也兼做酒吧。没有她们认识的人了,不认识的人也已经不多。橙色的灯光,温暖,不那么明亮,就像法国人有保留的礼节。当然有蜡烛,小小的烛光,一蹿一蹿,餐桌上就有了一些离奇的图案。她们要了酒,不是刚才的穆斯卡岱,她们嫌它太清淡了,换了一种红酒,那酒的名字叫安茹玫瑰红,现在,这血色的东西,艳丽的东西,摆在了她们面前,她们相对而坐,举了举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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