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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师傅,”辛小丸子仰起艳若桃花的脸,“你是怎么来法国的呀?”

  “我呀?”司机笑了一笑,“偷渡。”

  他尽管是坐着,可还是高大的,像小山丘一样结实。黑面皮,四方大脸,头上永远扣一顶有长舌头的阿迪达斯棒球帽,握酒杯的右手,无名指明显地缺了一截手指头。

  “哇噻!真酷!”辛小丸子喊。

  “给你们猜一个谜语,”他显然是想岔开话题,“五百个裸体男人,打一体育项目。”

  “什么?”

  “铅(千)球。”他说。

  “呸呸呸!”玛达姆吴笑着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米小米把酒杯举在脸前慢慢旋转,欣赏着它清冽漂亮的颜色,“要是有个人短个蛋呢?”

  从一个“美眉”嘴里,说出这么粗鲁的荤话,有些始料不及。一桌人怔了一怔。司机却不动声色,他抓过酒瓶,慢慢地,朝杯子里斟酒,按中国习惯斟得几乎要溢出杯口,他端着这酒站起来,

  “米小姐,能不能赏脸,干一杯?”

  米小米就坐着,却二话不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朝他亮了亮杯底。

  “好!”他点点头,一仰脖子把自己的一杯酒咕咚咕咚灌下去,也亮了一亮杯底,一抹嘴,说道:

  “米小姐,我送你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

  米小米眯细了眼睛,烛光摇曳着,人的脸也在摇曳,一切,鲜艳的水果、狼藉的杯盏、有着乡村风格的结实的餐桌、墙壁,摇曳着,虚幻,假,而且,正在像夜航的船一样离她远去。生活像灯火辉煌的巨轮一样在黑夜中离她远去。

  她也学着他的样,斟了一满杯穆斯卡岱,站起来,豪迈地喝干了,一抹嘴,笑了笑,说:

  “我也送你一句话——别跟要死的人讲哲学。”

  说完,她就离开了餐桌,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他们听见院子里的狗吠了两声。

  §10.恶魔吹着笛子来

  潘红霞在三月的寒风中走出医院的时候,脚步像踩着云朵,没有声音,轻飘飘,很虚假,飞翔一般,她突然笑了一笑,在天堂里走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医生是个女的,女医生问她,“你老公没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她回答。

  这个“没有”,是彻底的没有。潘红霞没有“老公”。假如她年轻十岁,你可以把她这样的女人称作“单身贵族”,但现在这个称呼对她而言已显得不合时宜和青春了。她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多年前,有过一段极其短暂的婚史,那次婚姻甚至没能给她一个孩子,所以,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很多人(比如她的学生们)都以为她从没结过婚呢!她似乎一直很安于这种一个人的生活,在她身上,你一点也看不出通常出在她这种境遇中的女人弃妇似的表情,她一点不怨天尤人,生活得很光明甚至,很响亮。

  学生们常常在背后猜测她,学生们说,“潘老师为什么不结婚?”假如,她特别丑陋,或者,她倾国倾城,再或者,她性格古怪,答案都不算难找,问题是,她只不过是一个平常人,既没有异常的容貌,也没有异常的禀赋和习性,天生就是一个过平常日子的女人。她蜜蜡一样光洁的大脸盘,健康、明朗、饱满,宽宽的胯骨,胸部跳荡的像肥鸽,笑起来阳光灿烂,要是让她敞开了生,她一定是七个八个孩子的母亲。这样的女人不结婚真是暴殄天物啊。

  当然她不是美女,可他们都觉得她好看,是那种热带植物一样的好,脸盆似的大花朵,热气腾腾,一点不娇羞。这让他们想起高更笔下的女人,太平洋岛屿上鲜艳的土族妇女,他们喜欢她的大气和坦荡。不像有些人受了生活的打击就把那点事都写在了脸上。她当然应该是受过打击的,他们想,那一代人嘛,大时代嘛!有点打击很正常。可是什么样的打击或者说什么“独特”的打击,最终让她成为一个放弃婚姻的独身女人的?

  他们的学校,几年前,和李提摩太的学校,合并了。她成为合并后第一批“博导”中的一个。这些年,她做“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颇有一些成绩。在他们那个小地方,“博导”本来就少,“女博导”就更少,而独身的“女博导”,不是妖怪又是什么?

  她也不住在学校的家属区,当然,从前,还分配住房时,一个独身女人是绝对不会在分配名单之列的,那纯粹是传说中“天上掉馅饼”的梦想。再后来,购买热门的“福利房”,她仍旧不具备和人家有家有室的人竞争的实力。许多年,她住在集体宿舍的筒子楼里,阴暗、杂乱,夏天,在公共盥洗室里冲凉,一年四季,在楼道里支煤气罐做饭。筒子楼里的人,出来进去,总有一些晦暗的气息被他们携带在身上,甚至,浸润到了身体深处,像扩散的癌细胞。可是非常奇怪,她却奇迹般地明朗着,晦暗永远不过是洒在她身上的露水,太阳一照,就化作了青烟袅袅而去。

  买下河边这套小公寓,也只不过是四年前的事,那时,穿城而过的这条河,这条从寒冷的北部山区一路流来的河流,几乎干涸了。它命若游丝地苟延残喘,这城市所有的阴沟暗道,日以继夜地,朝从前的河床里排放着工业和生活的污水。它臭气熏天,杂草丛生,成了蛇鼠的乐园。于是,人们开始疏浚它,治理它,在它的河底及河床两侧浇上水泥,使它成为一条水泥的河道,再从上游水库引来河水,于是,它就成了一条长达数公里的蓄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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