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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走廊里,渐渐静了,没有了人声。窗外,楼下校园里,却有人急促地跑过,脚步很轻捷。还有人冲着夜空“啊——啊——”地喊叫,像是在朗诵,却没有下文。突然传来了笑声,一个很尖的女声,笑得特别响亮,哈哈哈地,可是也远去了。秋天的星空,很美,也很忧伤,然而她们坐在屋顶下面,看不到。丑陋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在星空下也有一种忧伤的、不为人知的表情。杨树黄了叶子,开始像蝴蝶一样飘落。夜空中的大蝴蝶,有点诡谲。但若是在白天,在远离城市的旷野,或是山崖上,黄透了叶子的杨树,真美啊,美得舍生忘死,简直不像尘世中的树。

  电灯熄灭了。潘红霞点起了蜡烛,一支红蜡烛,只剩下了半截,小半截。烛光跳跃着,小小一朵灯花,弱不禁风,顿时,房间里有了神秘感,对面那个人,有了神秘感。

  陈果剪了一个新发型,是假期在北京剪的,现在长长了一些,可仍然有着北京的气息,很适合她都市的气质。而且,这发型突显出了她美丽的前额和额上那个发尖——美人尖。从前,她留两条呆板的麻花辫时,刚好遮蔽住了她身上最妩媚的这一点。不过此刻,烛光使她的脸变成了金色的,像一个火塘边沉思的土著女人。

  “潘红霞,你相信不相信?”陈果突然打破了这沉寂,灯焰一跳一跳,墙壁上就有了一些奇怪的影子,“我今天打人了。”

  她吓一跳,“打人?你?打谁了?”

  “刘、思、扬。”陈果嘴里挤出了这名字。

  她心里一震。一下子,脸色大变。

  “有什么可奇怪的?看把你吓得!”陈果冷笑了一声,“他今天把我叫到河边去了,对我说,毕业后,他不打算回北京了——这事你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子,我爸,就在这个假期里,给我们在北京联系了两个单位,一家出版社,一家杂志社,办得差不多了……你发什么愣?我说的是毕业分配!早是早了点,可咱们是什么了不起的学校啊,不早联系行吗?老头儿大热天的跑啊!现在他突然告诉我,他不打算回北京了!”

  陈果又毛骨悚然地冷笑一声,“不打算回北京了!哈哈!我问他,我说,原因呢?他说,他不愿意当编辑,他不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我说,刘思扬,看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分上,看在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的分上,给我一句实话:为什么?他说,陈果你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要听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念判决书有这么难吗?他说了,你猜他说什么?你大概猜得到,他说,陈果,我爱上了别人——我点点头,点点头——挥手就给了他一下子,一个耳光。然后我就走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啊?”陈果望着潘红霞的脸,可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她的脸上,不在任何人的脸上,她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不想知道这些啊,潘红霞痛苦地、绝望地想。我不想知道关于你们的一切。可是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出这句话,这隐秘。她必须坐在这里,倾听着,忍受着这个痛苦的女人的折磨。她不能像她一样,去找什么人淋漓尽致或者颠三倒四地诉说。他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就在她稍稍平静了一些准备接受某个结局时又要给她这么一下呢?

  “潘红霞,你知道她爱上谁了吗?”陈果朝前探了一下身子,现在她们的脸只有一尺的距离,灯朵一阵狂跳,陈果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凌厉的表情。

  “小玲珑。”潘红霞哑着嗓子说出了这名字。

  “哈!”陈果一挺脊背,又发出了这奇怪的笑声,“看来不是秘密啊,每个人都知道,是不是?啊?真耻辱啊!迷上了这么一个浅薄的、俗气的、无知无识的女人,阴险的女人,一肚子的坏心眼儿!真让我羞耻,哪怕他爱上别人呢,比如说,你——”她锐利地看了潘红霞一眼,看得她心都要不跳了,“也许我还不至于这么羞耻,这么痛苦!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我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那太荒唐了,太可笑了,太荒诞了!其实我早就有感觉了,我只是不愿意去相信……你还记得去年那件事吗?那一次,咱们去潇河那个学校,去拜访那边的文学社,记得?对,就是那次,她的车,小玲珑的自行车爆胎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借来辆破自行车,事先也不检查,好,半路上爆了。大家都跟着她倒霉!害得老余一个人骑两辆车——一只手拖着她那辆破车走,可是他,你瞧他,你记得吗?他多高兴啊,驮着她,简直是满面春风,上一个大坡,他说,帮我加油,她就在后面,一下一下,推波助澜,晃着身子!好像真能‘加油’似的。那谁问他,谁呀?忘了!说,刘思扬你累不累啊?他说什么,你记得吧,他说,‘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

  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他脱口而出,大家都笑了。小玲珑像向日葵似的,骄傲地向天空仰着脸,当然是一朵刚刚绽放的向日葵。有人马上开老余的玩笑,说,“老大哥,人家是有美同车,你倒好,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一个叫丁克的人说,“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这是一句诗。”他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崇拜北岛、顾城、舒婷,还有马雅可夫斯基。老余仰天长啸地“啊——”了一声,然后就放声朗诵起来: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飘然而至的好运
  它的名字叫——爱情。”

  人们都笑了,丁克说,“作者,陈世美。”因为老余不仅是别人的丈夫,而且,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爸爸了。小玲珑从刘思扬身后探出身子,大声嚷嚷,“这诗一点儿也不朦胧!”刘思扬忽然也“啊——”了一声,然后说:

  “和一辆空车比翼双飞,虚席以待
  等待婴宁,或者一个叫小翠的姑娘
  驶进
  三百年前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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