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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借刀记·费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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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雨桥驾车回裕山老宅榆园的时候,天已擦黑。山道上的车并不多,路灯一盏接一盏仿佛珠子般被飞快地抛到了身后,车子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不停地拐着弯,一直往上驶去。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幻化出森森的光影。小时候,费雨桥很怕走这截山路,路两边森森的树木,让他觉得背心发凉。但是每到周末,爸妈都会带上他到这边来跟爷爷奶奶过周末,他哭闹着不肯来都不行,可是每次来了,他又舍不得回去了,因为山上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

  多年后费雨桥回忆起往事,竟然发现他童年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裕山的榆园度过的,那时候有奶奶做好吃的年糕,有爷爷带他去山上看风景,还有山下农场里的小伙伴陪他玩,那时候的费雨桥,不知这世上忧愁为何物。

  其实裕山并不能算是多高的山,距离苏州不过几十公里,山上空气很好,风景宜人,很适合颐养天年。所以爷爷在很多年前就买下了山上的一块地,建了座宅子,退休后搬到了山上过起了闲云野鹤般悠闲的日子。他很少过问公司的事,放心地把家业交给了费耀程,也就是费雨桥的父亲,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爷爷一定是含笑九泉的,可是这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夜之间,费家家破人亡。

  那年,费雨桥不过九岁。爸爸跳楼了,爷爷受不住打击当天晚上突发脑溢血不治而亡,悲痛欲绝的妈妈半年后也病逝。九岁的费雨桥,被当做皮球一样被费家的亲戚踢来踢去,过去热络的亲戚眨眼工夫就换了面孔,就是一口饭而已,谁都不愿意多为他多摆双筷子。其实费耀程夫妇去世后,还是留有些遗产的,起码愚园路那边的檀林公馆就价值不菲,那还是民国时期就被爷爷买下来的祖业,光花园草坪就有上千平米,费雨桥就在那个公馆出生、长大。不想双亲去世后,公馆被费雨桥大伯霸占,开始还说得很好,说愿意抚养费雨桥,可是半年后大伯就以负担太重,提出要费耀程另外两个兄弟姊妹共同承担抚养责任,并将费雨桥强行送到二伯家,二伯又推给小姑。就这样推来推去,费雨桥成了实质上的孤儿。他才九岁,就过早地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

  一晃过去好几年,费雨桥十四岁了。因为没有钱搭车,每天放学,他只能步行去大伯或者二伯家里,按费家兄弟姊妹的商议,规定每个月大家轮流来照顾费雨桥,这个月在大伯家,下个月就在二伯家,再下个月就到了小姑家,如此循环。费雨桥必须记清楚每天他该去哪家,如果记错了,他就可能没饭吃。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冬天,下着雨,他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到二伯家的时候,身上都淋湿了,可是摁响门铃,二婶见到他当即拉下脸,斥责道:“这个月不是去你小姑家吗?怎么上这儿来了?”还不容费雨桥反应过来,二婶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当时天都黑了,他只好又步行去小姑家,一边走一边哭……他不过记错了日子,以为那个月只有三十号,不想还有三十一号,于是他只得在冰寒的雨夜又步行三个小时回小姑家。他又累又饿,身上都湿透了,头发都滴着水,鞋子里也进了水,样子狼狈不堪,结果等他走到的时候,发现小姑他们都不在家,邻居说是去苏州游玩了,要两天后才回来。

  当时已经深夜,费雨桥孤零零地站在小姑家的楼下,连哭都没力气了。那一刻,他觉得他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邻居看他可怜,要他先上他们家避避雨,吃点东西。

  他拒绝了,那时候的他已经变得倔强,而这倔强后来就慢慢演变成冷酷,十几岁的费雨桥,就是那一夜后身心都蜕变了。

  那晚他无处可去,一个人又慢慢往愚园路那边的公馆走,那是他过去的家,站在镂花铁门外,看着屋内温暖的不再属于他的灯光,他的眼中忽然没有了眼泪,因为他已经顿悟,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费雨桥后来想,仇恨的种子大概就是在那天晚上在他心里埋下的。一个人还没有学会爱,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多年后在某本书上看到这句话,他久久未能回神,唏嘘不已。

  费雨桥记得,那晚是大婶出门买东西看到他在门口淋雨,问明情况后就将他领进了门,当晚他就发高烧,次日天亮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大伯一家这才慌慌张张地将他送去医院。刚好那几天爸爸过去的老部下陈德忠回国,闻讯赶去医院看望他,到医院的时候费家兄弟姊妹正在病房吵架,不为别的,就为医药费该谁承担,当着还在病中的费雨桥大吵。

  大伯说小姑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该她家出,小姑说费雨桥去二伯家被关在门外,害雨桥淋雨生病,要二伯出,二伯狡辩说没轮到他家照顾,他不出……陈德忠一个外人,在门口听明缘由,当即泪流满面,他指着费家兄弟说:“你们要遭天谴的!要不得的哩,一个孩子,给他口饭吃而已,就让你们推来推去,如果让泉下的老爷子和耀程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你们的。”小姑立即摆出泼妇的架势,“你是谁啊,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是啊,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费家的什么人!”二婶也叉起腰斥责。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姑嫂瞬间就站成了同盟……

  费家的人当然是认识陈德忠的。他是费氏智远德高望重的元老,跟随着老爷子多年,对老爷子可谓忠心耿耿。“文革”时老爷子被抄家,如果不是他事先得知风声后帮助老爷子转移了公馆收藏的古董,公馆必将遭到空前洗劫。那些古董有些是费家祖上传下来的,有些是老爷子半辈子的收藏,陈德忠平民出身并不懂其价值,他只知道老爷子把那些花瓶和字画看得比命还金贵。一心护主的他不仅挽救了那批古董,当红卫兵的皮带挥下来时,是他挡在了老爷子的跟前,被红卫兵拳打脚踢……

  让老爷子很寒心的是,在那晚抄家的红卫兵中就有两个是他的儿子,老大费耀凯和老二费耀筑,老幺费兰欣是个丫头,当时还小,不谙世事。两个儿子是造反派的激进分子,逼着老爷子交出公馆的古董,皮带挥下来的时候,除了陈德忠挡在前面,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三儿子费耀程也扑到了父亲身上替父亲抵挡皮鞭……就是这件事让费老爷子看透了老大和老二,所以改革开放后智远东山再起时,老爷子毫不犹豫地把老三费耀程推到了继承人的位置上,并公开声明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是老三的,为此多年来费耀凯和费耀筑与父亲关系十分恶劣,几乎断了往来。一直到老爷子退休后,心地善良的费耀程为了缓和家庭矛盾,就将大哥和二哥还有妹妹、妹夫都安排进了公司任职。陈德忠当时还在公司,在老爷子的授意下全力辅佐费耀程,深得费耀程敬重。而陈德忠感恩费家对他的照顾,费氏当年濒临倒闭时,他是第一个提出不要遣散金的,还把自己的房产抵押了,以让费氏渡过难关。费耀程因此十分感动,眼见智远大势已去,他没有将妻儿托付给两个哥哥和妹妹,而是托付给了陈德忠。费耀程去世后,陈德忠曾有意收养费雨桥,但遭到老大费耀凯的拒绝,说是耀程的后代他们会尽心照顾。后来陈德忠才搞明白,费耀凯不过是看在侄子的名下还有一栋公馆就假意收养他的,因为那栋公馆在智远摇摇欲坠时,费耀程将产权过户到了儿子名下,以防妻儿将来无栖身之所。因为企业倒闭后法院只会查封夫妻财产,儿子名下的财产银行和债主动不了。

  然而,费耀程大概没有想到,在他过世不久夫人就追随他而去,独子费雨桥会成为孤儿,而让陈德忠也没有想到的是,费耀凯在霸占公馆后,竟然将年幼的雨桥当皮球一样地踢了出去。而后,兄弟姊妹相互推诿,就是多双筷子而已,竟置亲情道义不顾,实在是令人寒心至极。

  所以,在费家兄弟姊妹围攻陈德忠时,他毫无惧色,指着老大说:“你,你现在住的地方就是雨桥的,可你连口饭都不肯给他吃,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当初你跟你父亲关系闹得那么僵,是耀程从中斡旋安排你在振宇做事。他待你不薄啊,你挪用公款上百万,不是他瞒着老爷子,你早就被赶出了公司。可是你呢,你就是这么报答你三弟的吗?”

  然后,陈德忠又指着老二费耀筑,“还有你,你在振宇时虽然职位不高,但耀程分给了你不少股权,振宇生死存亡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耀程求你把股权让出来,以解公司燃眉之急,待公司缓过来后再还你,可是你拒绝不说,竟然转身就将股权以高价卖给了莫氏盛图,从而让振宇彻底失去了翻身的机会。这都不算,还有你弟媳过世的时候,你是第一个跑去公馆的,不是去安排后事宽慰侄儿,而是叫上一辆卡车,把公馆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拉走。耀程的家底我都知道,光古董字画都不少,放现在的行情,价值不可估量,可是你,竟然为了一口饭把侄儿关在门外,差点把他冻死,你还是人吗你?”

  “还有你!”最后陈德忠指向费家老幺费兰欣,“当初也是耀程安排你跟你丈夫在智远工作,还把公司的财务交予你掌管的,可是在公司最需要钱的时候,账上数千万巨款莫名不知去向。耀程追问你,你说是被竞争公司骗走了,说准备打官司要回来云云。你摸摸你的良心,那钱是被骗走的吗?是被你卷走的吧!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哥哥救命的钱啊!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冷血的亲人,他被外人侵吞时又被自己家里人拆后台,他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去,该是多么的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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