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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赵德发因为小姨子在场而放不开手脚

  我们进了歌舞厅。在小姐们面前我一向胆怯。平时一贯大胆的赵德发也因为小姨子在场而放不开手脚。小胖子不许小姐摸他的手。因为他就要入党了。

  我们到金碧辉煌的时候,小胖子正站在门口等待我们,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小胖子是公安局某行政科的科长,因为每天都要到处跑,平时开着公家车办事,挺方便的。按规定,公安局的干警是不允许进娱乐场所的。小胖子之所以去,他有他的道理。公安人员也是人

  ,也要娱乐。关键是要洁身自好。而洁身自好并不在于是否进娱乐场所。有的不进娱乐场所,照样当败类。不过,每回小胖子都要换衣服,而且是非常纯粹的娱乐。

  小胖子早就认识周雪梅,见面握手时,小胖子拉住周雪梅的手就不肯丢开,手指头还不停地捻着,那小子在寻找手感。周雪梅似乎也没有缩回来的意思。

  赵德发说:“有你们这样拉手的吗?算了算了,你们就这么拉着,干脆不要松开。”

  小胖子看着周雪梅,很礼貌地征求她的意见:“可以吗?”

  周雪梅一笑,说:“拉着就拉着吧,我又不少一块肉。”

  两人就牵着手向前走。小胖子说:“这就对了,象是妇女解放运动中成长起来的。”

  周雪梅说:“我就不信拉拉手你能占到什么便宜!”

  小胖子一笑:“还能占什么便宜?沾点皮毛而已。”

  赵德发的嘴是一具利器,他神气十足地说:“确切地讲,沾的仅仅是皮,而不是毛。”

  这话太生动了,因为生动而露骨起来。周雪梅咬咬牙,扬手打了姐夫一下。我看到了,周雪梅打姐夫不是真打,是戏剧舞台上的那种打,手是扬起来了,却是飘着下去的。

  平时我是怕进歌舞厅的,虽然怕,但还得去。反正是人家掏钱,我只把身子弄去就行了。我怕是怕那些画得象花猫一样的小姐,她们象蚊子一样见着客人就叮。多少我还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见了小姐我就怕了,我怕她们的那种惊世俗艳,那种落落大方,那种大无畏的献身气慨。在他们面前我这个诗人就变得十分渺小和自卑了。更何况,这个金碧辉煌是全上海数一数二的,里面一半以上的小姐都是上海高校的在校学生,她们中有研究生,本科生。涉及各种学科。现在高校的女生都是高消费,要用手机,要在校外租房子,要追赶时尚,每月没有三千块钱就过不了日子。在父母收入有限,资金供需矛盾突出的情况下,怎么办?那就必须勤工俭学。她们勤工俭学的途径有三条:一是家教;二是傍大款,三是到娱乐场所做小姐。家教没多少人愿做了,辛苦不说,钱少,有时还得受气,这个枯燥无味的低迷市场就让给男孩去占领了。傍大款要脱光了睡觉,对方规矩多,得按照人家的要求办事,不自由。你给他做了小情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是第十几任还是几十任了。最灵活、收入最高的就是做小姐。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她们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化妆,然后就往娱乐场所跑。到了娱乐场所,名字都全变了,不敢用真名了。就跟鲁迅发表作品一样,用笔名。可她们的笔名比鲁迅多。手机是一个月换一次号码,就业场所是一个月换三次。研究生和本科生的小姐在这里都是精品,陪一次客人的小费不得低于五百元。这里本来用不上她们的专业知识,但学历把她们身价倍增。女生们很快变成了校园小富婆,让男生妒忌死了。除了家教,男生们能干什么?有人出馊主意了,联名上书学生会,忠心耿耿地表示要为人类精子库做出贡献。校园民谣称“早晨起来洗裤头,亿万子孙付水流”,他们就盛产这个。学生会出面调查,骂人了,说“你们人都没成熟,别说精子了。用你们的精子去繁衍人类,那肯定一代不如一代。”而女生们进娱乐场所,也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上次我和赵德发来这里玩,就遇到一个学中文的女生,我们俩搂着肩膀谈了两个小时诗歌,她刚刚失恋,痛苦之中便一头坠入风尘里,以此来报复恋人。在这种心境下,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要我来安慰她,我反倒成了陪男。幸好我们专业一样,爱好相同。当她得知我是诗人时,她就沉浸在宋词的哀怨里了。她对婉约派诗人她如数家珍,一口气给我背诵了十多首,全是思春悲秋一类,恨不得使整个歌舞厅都为她伤感起来。歌舞厅没掉泪,倒是她掉泪了。临别时她给了我一个干吻,我给她了五百元钱。日后当我口袋没钱的时候我也很后悔的,不就是陪我坐了一会儿吗,就值五百块?我就下决心不去这地方了。太坑人。由此激发了我对知识的怀疑:如果一个博士生导师陪我坐,我会觉得他多余。为什么一个小姐陪我坐坐,我就能给她五百块?有人比我给得更多呢?到底是青春值钱,还是性别值钱?我不知道。但我悟出了一点:任何东西,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它才是最值钱的。比如,伊拉克急需核武器保护国土,要是人家送我一个核弹头,我还嫌它没地方放。这是我的价值判断。这个问题搞清了,另一个问题就触类旁通了:为什么妓女比博导更体面,就在于有更多的男人需要妓女而不需要博导。在这种地方,知识是被踩在脚下的,上面弥漫着一层厚厚的放浪气息。

  现在我们又来到这家著名的歌舞厅了。我害怕遇到上次那位小姐。我们要了一个叫巴黎厅的包间。我急急地走进去,抢先坐下了。这时妈妈桑走进来,问我们谁要小姐。赵德发对我说:“你要一个吧,我也要一个。”妈妈桑问小胖子:“你呢?”小胖子拍拍周雪梅的肩膀:“我有,自己带着!”周雪梅一惊,说:“你真胆大!我怎么是你带来的?我是我自己带来的。”周雪梅对妈妈桑说:“给他找一个来!给我也找一个来!”妈妈桑伸长脖子:“你?”周雪梅说:“男女平等,知道吗。”妈妈桑转身去了,一会儿,就叫了四个小姐来,平均分配,一人一个。

  一个苗条的小姐来到小胖子跟前,职业性地将手搭在了小胖子的肩膀上。这个动作非常专业。小胖子正要开口说什么,小姐已经拉住了小胖子的右手。小胖子连忙把它挣脱,说:“小姐,对不起,请你离开。我不要小姐。”小姐说:“你怎么这样嘛,大家玩玩嘛!”小胖子突然阴下脸来,放大嗓门说:“小姐,你放自重点。你马上给我离开!”小姐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住了,慌忙把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口,很狼狈地出去了。小胖子余怒未消,伸出他的右手说:“你们知道吗,我这只手过几天就要向党宣誓了!它将走向神圣。岂能让小姐随便摸呢?”

  我们都笑起来。因为离七一不远了,小胖子表现不错,就要入党了。他必须对他的右手进行全面保护,确保它的纯洁性。赵德发说:“就因为七一宣誓,连女人都不摸了?你总是个人吧?”

  小胖子说:“说起来你们不懂。手这个东西最怪,一切罪恶和幸福都由它而来,江山都是它打出来的,江山也是它丢掉的。这只手在为人民服务时就是紧握红旗,它就是圣洁的,不可玷污的。所以,现在谁摸我的手,以及我摸谁的手,是个原则问题。”

  周雪梅说噘着小嘴说:“我就不信。管你呢,我偏要摸一下。”说着就把小胖子的右手摸了一下。

  小胖子说:“你摸不要紧,你尽管摸吧。就当是你自己的手。”

  第一次见有人如此高尚,叫我吃惊。小胖子已经当了连续五年的先进工作者,号称五连冠了。他也写了五年的入党申请书,如今真正成为发展对象,当然不能不激动。这小子一激动,就有点象革命先烈的后生,到处做好人好事。好象只有他才是人民公仆似的。就连唱歌,也是那些解放区的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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