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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我为什么要开玩笑?我说:你是觉得她不配做我的前妻,还是我不配做她的前夫?

  他说不是不是,我是想这事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起过。

  我说你看见谁离了婚还把前夫的名字写在脸上供人看的吗?

  他有些窘迫,接着俩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已经到了学校大门外。我惊奇地发现它同青山中学有着惊人的相似:山脚下一片四合院,看来当初可能是用一张图纸建的。最后一节课正在上课,院子里很静,校长正背着手在院子里面巡视。周放走到院子中央喊了一声,声音虽不大,但四周教室里都听见了。我感觉到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

  校长把我们迎进办公室。周放把我的来意说了。校长说:她正在上课,问我要不要去叫她来。我说不用,别影响上课。我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想看看这里的教学情况,同时顺便看看孩子。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变得心虚起来。校长听我这么说,便找出有关材料认真地向我汇报起来,他的一丝不苟使我想起了青山中学的吴校长,他们年纪很相仿。我想他们那个年代人的敬业精神今天怕是很难有了。

  下课铃响了,校长的汇报正在兴头上,我没有打断他。我不是装模作样,我确实在认真地听。老校长非常有信心,他说在他退休之前一定要把枫树岭中学办成瑶县的名牌中学,不说赶上瑶中起码要赶上青山,不然他死不瞑目。

  校长汇报完院子里已空无一人了。校长问我:是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还是去她宿舍?我说去她宿舍吧。校长就陪着我和周放去了院子外面河边的一排宿舍。方草宿舍的门关着,校长问隔壁老师方草去哪了,隔壁老师说刚刚带着雪春走了。我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心一下子沉重起来。我的女儿和她的妈妈就生活在这样一间蜗居里,她们为什么要遭此磨难?我们等了一会仍不见她们娘俩回来。周放建议我先去乡里吃饭,说吃过饭再来她也许回来了。我采纳了他的意见。

  吃过饭再来到宿舍,门仍然关着。这时隔壁的老师提醒我们,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课,她会不会回家去?我忽然醒悟,我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我肯定方草是看见了我的,她是有意避开不想见我。她心里一定还在恨着我这个鸡肠小肚的负心男人。周放说:要不再等一会,说不定她会回来的。我没有再等,我知道今天是等不到她的。我失望地离开了枫树岭,心里无比沮丧。我下了如此大的决心却没有见到我的女儿,这是上天的惩罚。

  我一直盼着见到雪春,这一面让我等得好累,可直到永远我也没有再见到她。我曾有几次准备一个人再去枫树岭,但到最后一刻却被无聊的事情中断了。这个孩子似乎总不愿见我这个未对她尽到责任的父亲。1988年6月,她被一场突发的山洪冲走,连一句哭喊都没有留下。消息是周放用电话通知我的。他并没有告诉我雪春被山洪冲走,他知道一个父亲是经不起这个打击的。他告诉我雪春病得很重,要我马上赶到枫树岭。我当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明,我想我的女儿一定是凶多吉少。

  周放的声音有些特别。这个山里汉子是在压着自己的感情同我说话。他的谎话显然编得十分幼稚,既然孩子病重危险,又为何不赶快送到县里来抢救而要我赶过去,难道我有什么回天的办法吗?但我却不愿把死字同我女儿联系在一起,我想我起码要见上她最后一面。我匆匆忙忙赶到枫树岭,一场山洪已将这里弄得面目全非。周放和校长早早地就在路口等我,见到我他俩的眼睛先红了。我知道雪春已经不在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周放说你要挺住啊!他说孩子让洪水冲走了,就在昨天傍晚。我说尸体打捞到了吗?周放摇摇头,眼睛里的泪水在晃动。我问方草怎么样?校长说所有老师都轮流看着她,这样的打击一个女人怎么能受得了。所以我们都盼着你来对她也许会有所安慰。

  方草的精神崩溃了。她躺在床上,几个老师在给她抹脸打扇。那泪水始终也抹不尽。我进屋的时候老师们都站了起来。方草的眼睛紧闭着,只见泪水从眼缝里往外涌。周放说方老师你要坚强些。周放说着泪水也流了下来。屋里的空气十分混浊,我对周放和校长说:我想单独陪伴她。周放和校长就领着人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我坐在方草的身边,我说:方草,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造成你们母女受难的这个负心男人现在就坐在你的身边,你想打想骂怎么都行,只要能减轻你心里的伤痛,只要雪春的灵魂能得到安宁,我愿意献出我的全部!我说你要是能原谅我你就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我想她对我的恨太深了。一只火把烧得再旺,它能熔化一座冰山吗?我说方草,我不祈求你立刻原谅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现在你别只流泪,你想哭就大声地哭吧,这是谁也阻挡不了你的权利,是帮你消除痛苦的最好办法。哭吧。

  方草终于放声哭了起来。我很激动,她终于和我勾通了。尽管她现在还无法原谅我。这份激动比任何一次获得虚荣所产生的激动都让我刻骨铭心。

  第二天上午,我们俩在学校外面的山坡上为小雪春建了一座空坟,将她穿过的衣服和玩过的玩具等放进了坟里。方草在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把穿着红系线的铜钥匙,那把铜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弯腰拾了起来,放进了口袋里。方草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们在坟前坐了很久,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成了我们谈话的背景音乐。我说:方草,我想再告诉你一件事,调你来这里不是我的决定,我是后来从夏老师那里才知道的。但我没有说出兰彩云的阴谋。

  方草说:知不知道都一样,人已经来了,孩子已经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多大意义?她的眼睛望着远处的一座山峰。我说:跟我一起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她说:不,以前不适合,现在适合了。我哪也不想去,就在这里陪雪春。我说:我尊重你的感情,什么时候想回去就告诉我。我会常来看你的。她摇摇头:你不用来看我,以前我们有雪春这根纽带,现在这根纽带断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好好地爱你的孩子吧。她目光呆滞,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她的泪水已经流完了。我望着她,她的轮廓在我的眼睛里渐渐地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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