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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16

  时隔十五年,回家时的心情竟与十五年前那次回家出奇地相似。我有意走得很慢,想挨到天黑以后再进村,免得让乡亲们看见。我在想着这些在时候我的心里挺涩。此时此刻我已不再是十五年前那个前途没有着落的落泊少年了,我是一个能足以让一般人景仰的县委副书记,在家乡人的眼中算得上功成名就了,今天算得上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理应感到体面感到荣耀,不想却弄成这样一副糟糕的心境,不免让人感到几分尴尬几分酸涩。

  到达刘家湾的时候太阳正落山,金瓦湖被一层薄薄的水雾所笼罩,看不见水面的鳞光,不然这应该是个很美丽的时刻。故乡人说看见满湖鳞光明天就有好运气,可我没有赶上机会。我走在村路上不时地见到熟人,很多人我一时想不起名字了,但他们个个都认得出我,憨笑着和我打招呼,说你回来了!我便冲他们笑笑点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一路打着招呼走进了自己的家。

  母亲正在灶屋里烧晚饭,听见有人进屋忙出来看看,见是我,一下子愣了。她大概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母亲还是那次胃溃疡住院由父亲陪着在瑶城住了半个月,一晃已有五年了,这五年母亲老了不少。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擦着伸头望望门外,问: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吗?我点点头说是的。她说你是怎么回来的?我说坐中巴车,然后走回来的。这条小路很难走,我走了三个小时。母亲说你怎么不带车,这条路天晴是可以走车的。上次县水利局的人来村里就是开车来的。那个姓什么的局长还特地来家里看了我们,还给你父亲捎了两条烟。他回去没跟你说吗?我说没有。母亲就夸起了那个局长,要我回去一定要谢谢人家。

  母亲说着要去为我重新准备晚饭,我说不用了,你们晚饭不是烧好了吗,一块吃吧。母亲不肯,坚持要重新做。我理解她,不让她做她会不高兴的。我就到灶屋陪她说话。母亲的动作显得很迟缓了。我算了一下她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还要自食其力为自己的生存劳作,真让人很难相信她还有个在外当官的儿子。我心里感到有些愧疚。我对她说:你们俩老了,生活难以料理了,还是搬到瑶城去吧。母亲说:我们过不惯那种生活。你大姐说过了,等过了年她盖了房子我和你父亲就搬过去,你不用操心。我感到嗓子有些发热。我问她的胃现在怎么样了,她说没事,从没犯过,什么都可以吃。她说:我的胃好了,只是你父亲的胃经常地疼,我猜他也是不是我那毛病?我要他去检查他死活不肯去。她说你有时间带他去看看。

  这时父亲进屋了,肩上挑着一担筐子,两只脚上沾满了黄土。他的腰已经佝偻得很厉害了,脸色十分地难看。父亲望着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刚到家。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一支给他,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火。父亲吸了几口,目光在我脸上游移。我知道他是有话要说。父亲问我:你大姐今天去县里了,你们没见着面?我说见着了。父亲就不说话了,一口接一口抽烟,等一支烟抽完了一半才开口。他说:小凤这孩子屈啊,我们算是对不起那一家子。别人有闲话呢。你这回一定要去看看他们老俩口。还有小强,那孩子开始懂事了,见着我们躲得远远的。可他是我的孙子啊!

  父亲有点动感情了,眼睛里汪着泪水。他抬手抹了一下,接着说:做人难啊,我一辈子都告诫自己,一生什么都不求,只求图个好名声。可我却没有求到啊。父亲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停地抽烟,憋了一会憋不住还是说了出来。父亲说:虽然说你现在出息了,可不是我说你,你有些事情做的不妥啊!父亲的话不多却句句都很实在,重重地击中了他儿子的灵魂。我像又变成了从前的少年,做了错事在忍受着他的责骂,却找不到一句可以用来为自己辩解的词。

  父亲还在说,母亲从灶屋出来打断了他的话。母亲有些生气,责怪父亲的话太重太无情面。母亲说:他都十年没回家了,刚到家你就唠叨个没完。他如今是县委书记了,你只当他还是从前的少年?再说这事情能全怪他一个人吗?我说:爸的话是对的,这件事我做的确实不妥贴。父亲有些激动,他冲着母亲说:不是我想说,而是我必须说!人活在世上不在乎当多大的官,重要的修炼人品。我是他父亲,他当再大的官仍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任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呀!我望着父亲,感到血直冲头顶。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一辈子都改变不了诚实本份性格的农民。

  1950年土改工作组进驻刘家湾,由于人手少,工作组决定在村里挑选两个青年到工作组工作。队长是个北方侉子,性直,他在村里转了两圈,选定了父亲和金大湖。队长问父亲念没念过书?父亲摇摇头说没有。队长又问金大湖念没念过书?金大湖说念过一点,不多。队长冲父亲挥挥手说:你去吧。就这样,金大湖被留在了工作组。后来,金大湖一路当上了区委书记。父亲心里十分懊悔。其实父亲真的上过三个月私塾,认识一些字,而金大湖一天学没上过。那碗官饭理应是属于父亲的,但他错过了。父亲吃了诚实的亏,但他却不汲取教训,相反更看重诚实。父亲看不起金大湖,他从不提那件事。但从那时起父亲就发誓将来一定要让他的儿子读书,他盼他的儿子能跟金大湖一样出去吃官饭。虽然那时父亲还没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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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学校回来以后,少年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睡了两天。他不敢起床,害怕出去见村人,害怕听到别人说枉读了十几年书,到头来还是当农民。他不吃也不喝,连被子都懒得揭就那样昏昏地睡着。母亲吓坏了,她怕他的精神受不了闷出神经病来。她听说后山一个娃头年就是从学校回来后得了神经病的,整天捧着一本书满村跑着读。父亲站在床前对儿子说:男子汉要心胸开阔,回家劳动两年也不是坏事,大家都这样有什么灰心的?是块钢就不愁将来没有地方用!好好锻炼,争取个好印象,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父亲的话并没能升起他儿子心中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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