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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马蒂挑了一大杯矿泉水,服务生给她加了冰块和新鲜柠檬片,用托盘递给马蒂。藤条选了葡萄柚汁。

  “你看起来很年轻的嘛,还在读书吗?”马蒂问服务生。

  “是的,大学就在前面不远,我晚上在这里打工。”服务生答道。

  “辛苦喔。”

  “不不,服务您是我的荣幸。”

  “俱乐部教你们这么讲话的?多么不自然!说真的,辛不辛苦?”马蒂问完,有点佩服自己咄咄逼人的气派,有点觉得自己像是吉儿。

  “碝,这里的要求比一般餐厅严格,规矩很多,可是收入真的不错,小费也多,辛苦很值得。”服务生说。

  这是自找的,马蒂只好掏出一张百元钞放在托盘上,动作不太自然,她生平第一次给小费。服务生的手轻轻一掠过托盘就抄起小费,将拿着钞票的手隐藏在盘下,很坦然。

  服务生推着小车台走了,这个白天上课晚上熬夜托盘子等着拿小费的服务生,这个未出社会就未雨绸缪开始打拼的年轻男孩,像风一样无声地悄悄消失了,带着他的小费。马蒂看着他隐没在树林中的背影。在台北的灯海中,很快又要添一盏闪烁的灯火了吧?一眨一眨,无言面对同样闪烁的星空。

  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马蒂眯起眼睛,看见海安拥着吉儿从浓阴中走出来。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太近了。穿出树林后吉儿就往旁边让开,两人一前一后往马蒂走来,正好小叶和素园也从山坡一边转回,老远就听到她们的笑声。

  吉儿现在绕开海安坐到马蒂身边,问道:“你们聊天啊?”

  “嗯,我们在讨论有关地盘的问题。”马蒂说,她瞧一眼海安。

  小叶素园都过来了,大家席地坐看台北的夜景。

  “啊,台北。”素园说。

  大家默默看着灯火辉煌的台北盆地,心思各自飘得非常遥远。

  “你们看这片灯海像什么呢?”素园问。

  “像一只千眼巨兽。”吉儿说,“这只兽浑身都眨着晶亮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有一个灵魂,每只眼睛都以为有自己的独立生命,独立作为。其实眼睛都错了,它们不知道,其实它们都是附生在巨兽身上的一个器官,它们以为自己可以完全自主,其实巨兽往东它们就全体往东,巨兽呻吟它们就全体受苦,巨兽思考它们就全体困惑。有时候其中一只眼睛觉醒了,开始反省到底这是它的生命,还是它生活在一个更巨大的生命中。但它只有更迷惑,因为它不能确定这样觉醒思维的是它自己,还是巨兽。我也是巨兽身上的一只眼睛,脱离巨兽,我就干燥死亡,连眼睛也不是……一只失群的蚂蚁可以称之为一只蚂蚁吗?不是了,它只是一点点神经元的组合,茫然懵懂,原来在蚁群中建筑巢穴储存食物的智力都不复存在了,它只能像在梦中一样走来走去,一直到死。这只巨兽,它生成了我们,我们又组成了它。你们称它为社会,或者是命运共同体,本质都一样,这只兽长得美我们就美,它长得恶我们就恶……Sad。”

  “Sad。”素园也说。

  “Sad。”马蒂也说。

  “Stupid。”海安说。他仰天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面对满天星斗。“蚁群中的蚂蚁,它的生命和失群的蚂蚁一样悲哀。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生命体中的元素,没有思考的蚂蚁组成了有思考能力的蚁群,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巨大生命体中的零件。但是人不一样。我相信人的生命并不受限于这巨兽的生命,只要一个清晰的注视,你不只看穿它,还主宰它。思维就是一切主宰,思维的人就是一切。吉儿并没错,你只是用人的思维来看世界,结果世界就是基于这样的逻辑。用神的思维来看,整只巨兽,整个世界都不过是脑中的一瞬想象,这只巨兽啊,我要它既美又丑,让我尽其可能地经验它。”

  “你从哪里得来神的思维?”吉儿反问。

  “超人那里。”

  “可悲的唯我唯心主义者,你中了尼采的毒。”吉儿说。

  “有何不妥?怎么知道你的毒药不正是我的美酒?”

  “我不管什么超人,我也不谈神,我相信命运。”素园说,“在我看这片灯海像是满天星斗,星星之间互相有重力牵引,互相影响着对方的生命。每粒星星之间的因缘又很长远,今天你看这牵引往东,可能是一千年前另一粒往西的星星留下的反作用力。有缘的星星,不断重聚,互相成就彼此的方向。这千万道牵引,要一直到每颗星星都找到它永恒的轨迹,连成一种平衡圆满的状况才会停止。

  “我们就是有缘的星星,前世的缘分在今生兑现。我们都带着未完成的功课来人间修炼,修成一堂课就向圆满又迈进了一步。我们有缘相聚,就是因为在这辈子的功课中,有很多道题目都在彼此身上,我们必须相逢,遭遇问题,再用我们的生命去寻求解答。若是找不到答案,那么我们下辈子还要再相遇。”

  “那我永远也不要找到答案。”小叶说,她的声音是这么轻,没有人听见。

  “我觉得这片灯海像是锅子里沸腾的泡泡。”马蒂说,“毕毕剥剥,有的往上冒,有的往下沉,但大家都在锅中推挤着,拼命伸展自己。它们以为上面有宽阔的空间。泡泡的命运都一样,可憎的一样,谁叫我们都在锅中?锅里面不管上层下层压力都相同,因为这是压力锅。我不要这种典型的人生,好像我们都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的傀儡,演得神灵活现,忘了身在戏中,事实上我们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工作、工作、赚钱、赚钱,剧本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枯燥的剧本,可是人人抢着当主角,谁也不愿意跑龙套,每个人都汲汲营营创造一种人人能够认可的身份与生活,却忘了自己到底希望怎么活。没有一个人自由,我渴望找到自由,可是万一蹿出锅子,结果是怎样呢?泡泡只有迸裂,变成了空气,变成一阵风。风也许就自由了,我不知道,一个泡泡怎么想象风的自由呢?”

  “锅子里也有自由的。我告诉你自由在哪里。”藤条说,他掏出沉甸甸的钱包,扔在马蒂眼前,“自由在这里。这是钱,钱有多少,空间就有多少,只要在属于你的空间里面,谁也管不了你,你才自由。”

  “若是你的自由碰上我的自由呢?”海安也抛出他的皮夹。很显然,他的皮夹具分量多了。“有限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在这里。”海安指指他的头脑。

  小叶伸手拿起海安的皮夹,打开了,轻呼一声:“岢大哥,这个人是谁?”

  大家凑过来看,皮夹里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男人,满脸胡须的年轻男人。

  “这是你吗?岢大哥。”小叶说。

  照片里半身像的男人穿着一件奇怪的袍子,背后的天空非常蔚蓝。男人的五官十分俊朗,和海安竟然有七八分像,但这并不是海安,他的体形看来比海安清瘦许多。

  “唉,不可思议,真的像耶。”素园说。

  出乎马蒂意料之外的是,从来什么也不在乎的海安犹豫了。他收起皮夹,继续仰面看着星空,并不说话。

  “那是他在马达加斯加碰到的一个怪人,没有名字,没有人认识他。”吉儿说。

  “那你认识他吗,岢大哥?”小叶问。

  海安静静地看着夜空,很久之后,才说:“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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