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伤心咖啡店之歌 | 上页 下页
二六


  店内的气氛热络起来,开始有人到小舞池跳舞。小叶忙着播放音乐,虽然抱病,她还不时应少女的邀请,与她们活泼地共舞。素园吃了一些炸薯条,跟客人聊起天。

  马蒂在人前做不来的两件事,其一是唱歌,再来便是跳舞。她看着年轻的人们在拥挤的小舞池中款摆,觉得很享受。这些一般称之为台北夜生活的靓人族,在下班之后偕伴来到供应酒的小咖啡屋,喝一些酒,倾吐一点心事,跳一些舞,展示了他们特别为夜的台北装扮的青春,也许还亲吻了并不衷心爱的人,交换一些过分激动的拥抱,或是掉几滴眼泪,白天的所有郁闷,都随着酒精蒸发到夜空。明天天一亮,卸掉了夜的浓妆,也洗尽一切荒唐,再回到他们工作营生的地方。工作!马蒂一天上班九个半钟头,所得竟然接近在这里打工半个夜晚,她很心动。

  夜渐渐深了,马蒂不停地为客人递送啤酒,客人点调酒的数量减少了,便宜的罐装啤酒才是深夜的明星。马蒂乘空也灌了一口热门的可乐娜,素园帮她在瓶口塞了一片柠檬,淡味略涩的酒汁冲入咽喉,很刺激,可惜却振奋不了精神,她今天工作太重,身体已经累坏了。马蒂倚着吧台休息,她看见小叶在小DJ台后面很落寞地坐下,头深深地埋进两肘里。

  小豹子绕着店内游走了一圈,最后被马蒂攫起抱在怀里。小豹子。马蒂轻轻唤着它的名字。小叶在DJ台后抬起脸,又很快活地调换舞曲,一边还轻轻地哼唱着。她刚刚那伤心的模样稍纵即逝,连马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错了。素园来到她身边,告诉马蒂,她可以先回去了。

  “我还不累啊。”马蒂说。

  “我看你累了,这里我们忙就行。再一个小时就打烊,你先回去吧。再说海安也来了,我们忙就够了。”

  “海安在哪里?”马蒂张望店内。

  “在外头,他已经在外面很久了。”素园说。

  “唔,我都没发现。”马蒂说。

  “马蒂,谢谢你来帮忙。”素园给了一个柔软的拥抱,“小叶说她想请你来兼差,我很希望你能来,一定要好好考虑哟。”

  马蒂拿起提包,跟小叶道别,正在和少女们纵声调笑的小叶给了她一个火热的拥抱,拥抱中仿佛还亲吻了马蒂的脸颊,马蒂有点恍惚不能确定,推门离开了。

  咖啡店门口不远,停着一辆火红的捷豹跑车。虽然一点也不懂车经,这跑车还是让马蒂眼睛一亮,车后站着一个轻装女郎,更是让马蒂目不转睛。那是明子,这一夜的明子穿着T恤牛仔裤,薄施脂粉,仍旧亮丽得令人不忍逼视。明子身畔,是海安,他们两人没有对话,海安仰天吐着烟,明子望着远方。

  马蒂站在骑楼阴暗的角落,她的双眼舍不得离开这对丽人。只见明子的肩膀轻轻晃动,晶莹的泪珠滑落她的脸颊。明子掩面哭了起来,海安遂拥她入怀。从黑暗中,马蒂看见了海安的面孔,拥抱着泪人儿明子,海安的脸令马蒂难忘。

  马蒂看进海安的双眼里,那里比南极更冰冷,比沙漠更荒凉。

  明子进入红色跑车,开走了。海安跨上他的重型机车,但并未启动,他只是颓首坐着。马蒂悄悄走向前,海安虽没有回头,但察觉到了她。

  “嗨,没有目标的马蒂。”海安说。

  “嗨,没有工作的海安。”马蒂轻轻说。

  海安今天的穿着很轻便,一件无袖的短上衣配牛仔裤。他的表情也很清朗,仿佛马蒂刚刚目睹的伤心拥抱是幻象。海安的重型机车相当巨大,超出马蒂所见过的所有摩托车规模,车侧还有闪闪发亮的防撞钢条,马蒂用指尖触及了它们的冰凉质感。海安拍拍后座:“坐坐看。”他扬起嘴角等待着,马蒂依言上前。她今天穿着喇叭裤装,很方便就跨坐了上去。

  海安一催引擎,车子冲向黑夜,马蒂尖叫了出来。“带你去个地方。”海安说。

  海安骑车宛若电掣,第一次坐这样重型的机车,马蒂不禁揽紧了海安的腰。她的手腕感觉到了海安非常强壮结实的腹肌。

  夜已深,一路车行无阻,他们来到台北最南端,面向着一片寂静山峦的河湾。河湾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他们爬上堤防,这一晚有月亮,静静的河面在夜色中映照着粼粼光芒,海安和马蒂并肩在堤上坐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好安静,真难想象这里还是台北市。”马蒂说。

  “嗯,尤其是这空旷。”海安说。

  “我常常想,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太局促,才让人人都变得这样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人真是奇怪的社会动物,互相需要,又互相压迫,就像哲人说的,一群拥聚取暖的刺猬。”

  “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出过国,海安,不过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拥挤的城市。”

  “人口密度各有不同,不过在拥挤的程度上,每个城市都一样。”海安折了一枝小草叶,衔在嘴上,傍着河堤的斜度躺了下来。

  “真可怜。我要的真的不多,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这一片没有人的荒地。唉,为什么人看到空旷的景致就会这么觉得舒畅安详呢?”

  “那是因为人永远脱不了领域动物的野性。”

  “领域动物?”

  “对,领域动物。像豹子撕抓树干,像狼群遗留体味,用原始的方法标示出它们的领土。领土之内,惟我独尊,不容外物入侵,领土之外,在领域动物的知觉中,一片杀机,一片荒凉。人就是领域动物,可惜社会化了以后的人,必须依赖群聚的生活,那占有领域的冲动,只有转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满足。”

  “你是指社会地位,财富?”

  “你看看台北人,忙了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人太多,土地太少,领域的度量衡变成了钱。大家穷其一生赚取金钱,好划下在社会中的地盘。财富多的,领域充裕,志得意满不怕进退失所;财富少的,仰人鼻息仓仓皇皇,如同无地自容的孤兽。人群越拥挤的地方,追求财富的欲望越明显,只因为那求取地盘的欲望越迫切。赚钱机器,人最后变成了赚钱机器,被自己的领域欲望所驱动,身不由己。看到了这片空旷宽裕,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记忆,在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不必被侵犯,不劳去争夺,所以非常安详,停止了生活,开始了存在。谁不需要这种感受?”

  “这么说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会动物,又是领域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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