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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吉儿挂断了手机,高声说:“你们的论调有严重的自我主义问题。要知道极端的自我主义是最颓废的。你们的生命被社会滋养,却不愿意对社会做任何回报,还妈的侈言你们灵魂中的清晰就是对社会最大的回报。要做什么样的人当然随你的便,但是在享有你们的极端自我时,不要忘记你们的自我得来自别人的自律。没有别人对社会的建设性,你们连颓废的分都没有!自由的前提是群体足够的自律,融入社会伦理的生命!”

  “作为一个康德的信徒,你的论点很透彻。”海安说,“你的意思是没有社会存在在先,就没有灌输到我们身上的知识、文化、文明教养,造成我们足够的自觉,自觉到没有自由的痛苦。没错,如果我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动物一样的自由,而是在理性上施展自我的自由,那么社会的存在在自由之前。可是我们在谈论的是兼具理性与兽性的自由。既然说到人与社会互为生存的关系,你就不能否认这种自我主义中颓废的积极性。没有自我主义,甚至没有寂静主义,那么这个社会就真的沉闷沉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连只知道自律的人都要无聊得跳楼。”

  “强词夺理!海安你只肯说不肯听。没时间跟你作无谓的辩争,我还有一大堆要命的工作要做,而且是对人类前途有真正意义的工作!”

  “我们让我们的新朋友困惑了,跟你辩论不如去跳舞。”

  海安真的去跳舞了。在吧台前的小舞池上,海安一个人独舞。

  马蒂留在坐位上,因为酒醉摇摆着,跟跳舞差不多。海安与吉儿的辩论中的社会学名词部分,她虽然熟悉,但她却没有这种畅然运用、便给表白的能力。她很羡慕。

  “我厉害吧?”小叶跳回马蒂身边的坐位,马蒂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他喜孜孜地说:“每次岢大哥跟吉儿吵起来,只有我知道怎么收场,就是放这首音乐。”

  聚光灯下,海安跳一个人独舞。那真是马蒂有生以来最赏心悦目的景象。如果能把人的注视像麦穗一样地收割起来,那么此刻在伤心咖啡店里是个疯狂的大丰收,丰收后还随之有酒池肉林中最纵情的牺牲祭奠。女客们的最深藏的欲念随着海安的躯体摇摆,DarylHall&JohnOates的经典名作:OutofTouch,在海安的舞姿中,真的让所有的人挣脱了身体上的拘束,只剩下强烈节奏中的摇摆、摇摆、摇摆。

  “妈的,海安每天多跳几场,我们就真的发了!”吉儿说。

  “这些客人,她们怎么不去和海安跳舞呢?”马蒂大着舌头问。

  “岢大哥不太答理客人的,她们都知道。”小叶说。

  “废人一个!”吉儿说,她拿出手机拨电话,干脆走出伤心咖啡店,在外面打电话。

  “我的天,海安跳得真美!”马蒂由衷地赞叹。

  “你不知道,吉儿才厉害,”小叶说,“她以前是舞蹈家,后来才不跳的。”

  马蒂这辈子最不可能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舞蹈家。但此时她也放开了,随着超强喇叭放送来的音乐逸进一个自由的境界。事实上,连最拘谨的女客都比马蒂还要放纵,伤心咖啡店里,只见人人各随自己的韵律,在狭窄的坐位间舞蹈摆荡,大胆一点的,就到舞池边扭摆着她们青春美好的躯体。但所有的青春美好的总和,都不如海安一人的舞姿,马蒂的醉眼不能离开强烈闪光灯下,海安自由舞摆的美好胴体。青春鸟,在她的醉眼中,看到了一只熊熊炽焰中的青春之鸟。

  砰一声,马蒂仆倒在桌面上,她听到自己的前额与桌子的巨大撞击声,并因此吓了一跳。很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就这样趴着,她开始觉得反胃。强烈的舞曲沉寂下来了,现在变成很柔软飘忽的旋律,其中还有像戈利果圣诗一样的轻轻吟唱声。这音乐马蒂就很熟悉了,Enigma的RiverofBelief,她向来非常喜欢的曲子,每一听及就好像打开了心灵,与天地最幽冥深邃之处交会,并互放光亮……“真正的天籁之音!”她自言自语。

  小叶扳起了马蒂,以一块冰毛巾覆在她的额前,又拿起马蒂的右手压在毛巾上。

  “自己压着。”小叶说。

  “谢谢你呀,小叶你真好。”马蒂说,不能抑制自己像傻瓜一样的笑容。她看了看左右,客人们都冷静多了,啜饮着她们的饮料。原来这咖啡店到了夜里就成了酒吧。

  马蒂看了一圈,才发现海安不见了,小叶坐在她身边抱着猫,吉儿则已回座,又埋首资料堆中。

  “嗨吉儿你回来了。听说你是舞蹈家喔。”

  吉儿重重放下她的笔,俯首静了几秒,才抬头看着马蒂:“谁说的?舞蹈家这三个字不懂就奉劝你不要乱用。”

  “你不要理吉儿,”小叶忙打圆场,“她就是这样,岢大哥说她是刺猬。”

  “对,我就是要刺,”吉儿气势汹汹对着马蒂说,“我要刺得你多活出些自觉来,不要以为自己读了几首诗就多么超脱了,像活在梦中一样。生命在实践,不在梦游,你懂吗?我最恨的就是像你这种睁着眼睛像少女漫画一样,唯美得忘记了现实的人。你为什么不回家去读你的禾林小说?”

  “我?”马蒂非常委屈,她觉得吉儿误解她了,但又没有勇气反唇相讥。马蒂虽然醉得脑中一片混沌,不过这点自知之明倒还是有的,她知道即使在清醒的情况之下,她在言辞上也不是吉儿的对手。

  伤心咖啡店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喇叭,那是海安,他跨骑在一辆重型机车上,引擎轰隆隆地咆哮着,海安的背后坐着一个男孩,他正背转过去看着街的另一边,马蒂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见这男孩的背影和海安一般颀长高大。

  海安催足了马力,回转过车头呼啸而去。在转车的一瞬间,马蒂看见了那男孩的面容,是个外国人,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男孩的长相非常干净俊朗,他回眸望着伤心咖啡店,但那深邃安静的眼神又似乎什么都不看。

  小叶抱着猫站在玻璃门后,目送他们离去,门外的店招灯光将他镶了一身的蓝。小叶轻轻抚弄着猫。马蒂以手撑着额头,睡着了。直到小叶摇醒了她。马蒂花了十五秒钟,才看清手表上指着十二点半。

  “马蒂,我们要打烊了。你怎么回去?”小叶问。

  “坐计程车吧。”

  “那么醉,怎么坐啊?”吉儿很不耐烦地说,她正收拾着她的资料。

  “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担心我。”马蒂站起身,试着不让自己的姿势太过歪斜。

  “你住哪里?”吉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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