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伤心咖啡店之歌 | 上页 下页


  “这不就来了吗?谁叫你这时间还在外头呢?唉,唉。”

  婆婆开了门。她低着头正好面对马蒂雪白的赤脚,但仿佛视而未见。婆婆异常忙碌地左右巡视小院子内的残败景象,那目光始终没有望及马蒂。院内一株九重葛倾倒了,枝蔓泼盖了大部分的地砖,婆婆返身回屋,一边用脚将落叶扫置旁边。

  “唉,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婆婆进屋了。马蒂跟着走,一支九重葛的尖刺戳进脚底,马蒂咬唇拔开了,脚底沁出一珠血滴。

  一进屋内,马蒂就察觉了不一样的气氛。迎面的饭厅里,公公正在用餐,而多日来他们都是不厌其烦地将食物端取到马蒂的屋内进餐。瞥及桌面上的菜肴,马蒂很确定公公是听到门铃声后才开始进食的。雪里红炒肉丝,红油焖桂竹笋,醋烧鱼,苦瓜排骨汤,一小碟豆腐乳,外加那碟肥美的大蒜,都泛着食物久置之后冷冷的油光。

  非常饥饿,但是更加疲倦,屋内的气氛扣押了马蒂的食欲。

  “爸,妈,你们请先用饭,我先上楼了。”

  “你坐下。吃饭。”公公说。

  马蒂坐下,舀了一小碗汤。

  公公的背后开着一座电风扇,马达沉闷地嗡嗡运转着,送来公公带着汗味的气息,马蒂觉得像是在外星球一样孤独。我为什么要和这个老人对坐而食?婆婆不断地缕叙着台风带来的灾难和种种善后的辛苦琐事。马蒂很细腻地啃着苦瓜,以减轻婆婆贫乏的谈话内容引起的强烈无聊。

  终于,公公舀了一碗汤,将碟子内剩余的蒜瓣拨进碗内,顺便又用筷尖捻了一小方豆腐乳进汤中,搅和,仰头喝了。不知何时,婆婆也停止了她单方向的聒噪。马蒂算好时间,和公公一齐放下碗筷。

  “爸,妈,我去洗碗。”

  “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公公说。

  马蒂坐下。

  “马蒂,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马蒂呀,我们方家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饿过你一顿饭。你去整理行李。你走吧。别说我们俩老妨碍了你。”

  “唉。我们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可你却从来没有把这个家当家。”婆婆愁闷地皱着眉,过分戏剧性地连连摇头,“不知道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烦恼,你不要说我们赶你——”

  “你就不要说了。”公公打断婆婆的话,“让她走吧。你去洗碗。”

  第一次饭后不用洗碗,马蒂下桌的姿势有些手足无措。更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是,她竟然开口对公公说:“谢谢。”

  马蒂上楼回到她的住所。

  楼上的住所是一栋大型的套房。马蒂把鞋子与提袋放在床脚,人也倚着床脚坐了下来。对于公婆的话,她并不感到震惊,奇怪的是她的感觉。他们赶她出家门,她并不觉得震惊,不觉得伤心、愤怒,不觉得被遗弃,被羞辱,不觉得抱歉或难堪,而是没有感觉,百分之百、名副其实地没有感觉。她知道自己一秒钟也不想逗留了。

  马蒂开始收拾行李。她匆匆将所有的东西抛到床上,衣服、鞋子、书、文件、帽子、心爱的小摆饰……一本大册子从柜子里掉出来,是马蒂与丈夫的相本。她忍不住翻开看了后,才发现他们的合照是这样少得可怜。钱!马蒂有把现金随处塞藏的习惯,一领到薪水袋就整包藏在角落,需要钱时再随意拆开消耗。马蒂兜了一圈,把所有的钱袋倾出点数,一共六万多元。这让马蒂吓了一跳。她一向凭着隐隐约约的印象,认为自己还保有十万元左右的财产,没想到钱花得这样快。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将钱密封成一袋。

  马蒂所有的资产都铺陈在床上,庞大混乱的一堆杂物,总的组合起来是一个贫穷女人的廉价生活。马蒂突然又觉得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滚在床沿的那只厚实的黑色马克杯。多少个夜里她捧着这只杯子,啜饮着滚烫的即溶咖啡,凭窗眺望松山机场起落的飞机,这几乎是她在此地最惬意的回忆。但她连回忆也不想要了。

  马蒂又忙了一阵,将所有的物品归位,只将一些贴身用品和衣物整理成一箱,把其余的亵衣与日记另打成一包,钱则放进提袋中。换上了舒服的运动装,关了灯,她步下铁梯走出后门。又返身将后门反锁,钥匙从墙外抛了回去。这个地方,没有一件东西她将留恋。问题不在公公和婆婆,而是杰生的死讯。从听到杰生的死开始,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马蒂的内在断了线,整个人就此飘飘然荡向无所谓的方向。

  两肩各背了一包行李,马蒂步出巷子。在巷口的垃圾堆前,她把装着亵衣与日记的袋子掷进垃圾车内,快步走进夜色中。

  没有任何目标,马蒂又开始在台北街头漫行。夜的台北,还是铺满了台风后的残枝落叶,晚风一吹,满地离枝的叶子都像活起来一般向她盈盈招手。哪个方向都好,像是在梦中一样。

  就这样不停地漫游,直到马蒂的两腿酸软得无法前行。现在她正在延吉街铁路边,再往前就是仿佛不夜的忠孝东路四段。打扮得相当华丽的男男女女与马蒂错身而过,看见马蒂却不再看她的落魄。夜的台北,人们并不作兴多看旁人。

  终于,终于走出了这个家,还有杰生也死了。照理说,她应该了无牵挂,像风一样自由。但是她的心,为什么像叠满铅块一样沉重不堪?

  因为人不是风。马蒂伸手进提袋摸了摸六万元的信封袋,这是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凭借。马蒂在一个水泥矮篱上坐下。人不是风。在这个城市里,要活得像个人,就得要有工作,有钱,有住所。简单地说,要有一个身份,然后才成其为一个人,一个台北人。

  水泥矮篱旁边,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商。超商门边躺着一只黄色、短毛、黑嘴的流浪狗,这只狗很自在地侧睡着,袒露出它曾经哺育过小狗的胸脯。进出超商的人不得不跨越过它,但杂沓的脚步一点也不惊扰流浪狗睡梦中沉缓的鼻息。流浪狗是卑微的,它就这么接近霸道地接受它卑微的命运,很舒坦地浪睡在街头。马蒂一直瞧着它,有一点心酸,有一点羡慕。人不是风,人甚至不是狗。马蒂想到为今之计,是尽快找到工作,找到住所,找到她在社会上的定位。

  让自己在社会上定位。马蒂默想着,多少人因为这句话,同时就让自己在生活中定格?

  马蒂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四分,这混乱又漫长的一天还没有过完,但她非常疲倦了,疲倦得只希望找到一张床。马蒂再看一次手表,十一点零六分。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去那个她最不想去、但如今最可能收留她的地方。她曾经付出一切代价逃离那里。多么吊诡,人们称那个地方叫家,她的娘家。

  马蒂挥手招来一辆计程车。很快地,车子往台北的东南方疾驶,台北盆地渐渐收拢,黑暗的山脊隐约在前面。山的腹部穿透了两个明亮的窟窿,辛亥隧道。她从小就觉得,那隧道就像是黑色巨魔张开的巨口,人一进去,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掉落、掉落,陷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深渊,像往事一样,巨大的深渊。

  夜里车少,计程车很快就穿过了辛亥隧道。深渊当然不存在,隧道内满是温暖的鹅黄色灯光,但往事却像只口袋,守在隧道的另一端,毫不留情地攫住马蒂。

  那一年,妈妈抱着熟睡的马蒂,坐车穿出这山脊,离开了山的那边,只带着一只皮箱。从此,马蒂与妈妈过着时常迁居的生活。记忆中妈妈似乎做过一切的零工,总是那么疲乏,那么生气,那么贫穷。对于如何与为何逃离那个家,妈妈绝口未提,马蒂也从来没有想过问明真相,主要是她从没有理解到什么才叫做家。妈妈带她逃家那一年,马蒂三岁。

  等到马蒂长到足够疑问这一切时,妈妈却又死得那么早。马蒂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殡仪馆简单的灵堂前,她很惆怅地披着麻衣,干坐着,一直不停地想,自己一个人住该怎么办?到底要不要继续上学?就在那时候,邻居帮忙的好心阿婆带来了一个人,她一点也不认识的爸爸。看起来很老的爸爸蹲下来搂住她,只是掉眼泪。那一年,马蒂十二岁。

  爸爸带着马蒂坐计程车。那时是深夜了,马蒂看到黑漆漆的山越逼越近,辛亥隧道像是黑夜张开的巨口,车子直直地驶进去,穿过隧道,回到山脊的那一边。爸爸说,马蒂你不用怕,你有家了。家在一栋公寓的四楼,有雕着花与藤蔓的铁门,有三个房间,一个阳台,有一个阿姨,有两个弟弟。

  之后,马蒂住了下来。直到考上大学,搬进宿舍。

  之后,马蒂兜了一大圈,现在正坐着车穿过隧道,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

  计程车停在家门口,马蒂又看了表,十一点三十五分。付了车费后,马蒂站在家门口犹豫着。很晚了,但阿姨睡得更晚,现在上楼不免碰到阿姨,但怎么办呢?正在想着,一楼的铁门开启,马蒂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出来,回身很缓慢地把门轻掩但不扣上。那是爸爸,比上一次见面更老、更小,一手提着两大包垃圾袋。

  “爸。”马蒂在黑暗中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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