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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当谭功达想弄清纠正哪“五风”,贯彻哪“十二条”时,沉重的睡意再次向他袭来。他使劲地睁开眼睛。不,不,不能睡着!可他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了他的床头。他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就夹着公文包,趟着齐踝深的积水,去县里上班。田里的秧苗浸没在水中,池塘的水都漫到岸上来了。几个打着赤膊的年轻人,手里提着渔网,正在秧田里捉鱼。当他经过西津渡桥的时候,看见整座桥面都淹没在浑浊的洪水中,只露出了一截桥栏的铁桩。街道上也都积满了雨水。被大风吹折的树木横卧在街道上,一群人推着一辆熄了火的汽车,向前缓缓蠕动。供销社的柜台也泡在水里,两名女售货员高挽着裤腿,正用瓷碗往外舀水。看着她们的小腿在阳光下白得发青,谭功达心里不禁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他走到县委大院的门口,已经九点多了,他看见门卫老常手里拿着一根通煤炉的铁条,正在疏通堵塞的阴沟。

  “天漏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他笑着对谭功达说:“谭县长,怎么您没下乡去啊?”

  谭功达没心思跟他搭讪,只是啊啊了两声,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他拎着凉鞋,歪歪扭扭地踩着院中一溜红砖,像跳舞似的上楼去了。办公楼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就连平常在楼道里打扫卫生的两个清洁女工也不见了踪影。他顺着楼梯走到三楼,见办公室的门锁着,就意识到姚秘书没来上班。假如她临时外出,门通常是虚掩着的。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很快就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姚佩佩留给他的便条:

  我在县医院。

  她去县医院干什么?莫非是她生了什么病?谭功达疑虑重重地走到电话机前,给白庭禹、钱大钧、杨福妹逐一打了电话。和他心中不详的预感一样,电话没人接听。糟了!谭功达快步冲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对正在楼下捅阴沟的老常叫道:“老常,你上来一趟。”

  不一会儿,他看见老常手里仍抓着那根铁条,两只手上沾满了污泥,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

  “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他问到。

  “人,什么人?”老常茫然不解地反问他。

  “这办公楼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

  老常吃惊地望着他,眉毛都拧到一块了,半天才说:“不是下乡抢险去了吗?”

  “抢险?抢什么险?”糟糕!谭功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普济的水库大坝被洪水冲垮了。那个江水倒灌,这个冲走了两个村子,那个那个省里地委都派人来了。谭县长,你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吗?”

  “你是说普济大坝决了堤?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不,前天。”老常道。

  “死人没有?”

  “怎么没死人?昨天小王从乡下回来说,就他运回来的重伤号,死在县医院的,就有两个。”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不打电话通知我呢?”

  老常的目光变得躲躲闪闪的,“县长,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你有烟吗?”谭功达忽然对他道。

  “谭县长,你知道,这个,我是不抽烟的。”

  谭功达又问他被洪水冲走的是哪两个村庄。老常说,这个他不太清楚。

  谭功达问他省地领导都是谁来了,老常还是那句话:“这个我不太清楚。要是没什么事,我先下去了。”

  谭功达赶到梅城县医院的时候,已快到中午了。门外的空地上乱七八糟地停着四五辆驴车和平板车,地上的积水尚未完全退尽,让人一踩,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忙着把一个裹着纱布的伤号从平板车上抬下来。大门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发疯地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号啕大哭。他的几个亲属表情木然地看着他,也不去劝。一旁的墙根下,摆着一个蒲包,上面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的尸体,脸都已经发了黑。

  医院的走廊里也是满地泥水。为了防止打滑,地上铺了干稻草,有一个护士手里端着一只簸箕,正朝地上撒炉渣,走廊两侧的木椅上横七竖八地挤满了伤号和家属。谭功达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护士手里举着一只盐水瓶,推着一辆担架车,已经到了近前。

  “让开。”那护士头也不抬,向他命令道。

  谭功达问她,院长室在哪儿,那护士突然两眼一瞪,怒道:“我叫你让开!”

  谭功达一侧身,那辆担架车就贴着他的肚子过去了,把他的中山装纽扣崩飞了一颗。

  谭功达一点都不生她气。这个护士的眼睛又深又亮,像秋天芦苇覆盖的深潭。只是不知她摘了口罩是个啥样子?在这紧急的关头,他的心里居然还有如此肮脏的欲念!王八蛋,王八蛋,你是个王八蛋!不过,他很快找到了院长室,一个大夫在门边的池子里洗手,谭功达站在门口,等他洗完了手,这才问他:“你们领导在不在?”

  “我就是领导。”那人把口罩往下一拉,露出一张长满胡子的三角脸来,“你有什么事?”

  “我要找你们院长。”谭功达记得他们院长姓彭,去年春天,他因肾炎在这住院的时候,是院长亲自主刀替他做的手术。

  “院长带着医疗队下去了,我是这儿的副院长。”白大褂双手插在口袋里,“您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找几个人,我们来开个短会?我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开会?您是说开会?您有什么资格召集我们开会?”那人上上下下地把谭功达打量了半天,摇摇头,冷笑道:“哼!开会?神经病!我那边还有个大手术,你一边呆着去。”

  说着,用那只带着塑胶手套的手把他一推,谭功达冷不防差点被他推了一跟头。那大夫径自朝手术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道:“你以为你是谁呀?有病。”

  谭功达受了这一阵窝囊气,怔在那儿。县医院医护人员的工作作风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了。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要在常委会上专门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好好讨论讨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到医院来开个现场会,这个同志要做深刻检查。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住院部的小楼前,脑子里晕乎乎的,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多种经营办公室的小汤。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把汤匙,往一个满脸裹着纱布的病人嘴里喂水呢。这是他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熟人,就像看到亲人似的,略微有些激动。谭功达挨着她蹲了下来,问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汤雅莉笑了笑道:“别提了,简直是一锅粥!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好好睡过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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