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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杨福妹倒是不笑了,她拢了拢齐耳短发,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一大摞材料收罗收罗,往腋下一夹,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正在这时,不知是哪个部门的办事员,手里拿着一张报表,走了进来,要请谭功达签字。谭功达已经被杨福妹气得失去了理智,一把从她手中夺过表格,看了看,随手就往她怀里一揣,大声道:“签个屁!你去找白庭禹签吧!”谁知那姑娘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厉害角色,把白眼一翻,没大没小地顶撞道:“不签就不签,可县长您说话可得文明点。”

  谭功达自知理亏,脸一红,也不作声,拎起公文包,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姚佩佩见县长还仰在椅子上,呼呼喘气,又咕咕咚咚地往肚子里灌凉茶,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招惹他,就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三国志》来,看了没几页,就听得谭功达在叫她。

  “姚秘书,你下楼去替我买包烟上来。”

  姚秘书问他买什么牌子的烟。

  “就买大前门吧。”谭功达道,“三毛八分钱一包,待会儿回来我再给你钱。”

  姚佩佩正想走,忽然想起自己半年前买的那包烟还没抽完,就对谭功达说:“县长,我这有包‘大生产’,您抽不抽?”

  “‘大生产’也行啊,你拿过来吧。”谭功达说,“哎,佩佩,你这儿怎么会有烟?”

  “我一个人心烦的时候抽着玩的。”

  “这烟也能抽着玩吗?女孩子抽烟,让人看了多不好。”

  姚秘书也不理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包烟来,走到谭功达的桌子边,递给他。谭功达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看了姚秘书一眼,举着烟盒道:“要不你也来一根?”

  “您要让我抽,那我可就真抽啦。”

  “抽吧。”谭功达满不在乎地说。

  姚佩佩迟疑了一下,心想还是算了,连一个普通的办事员都敢那么顶撞他,我要是再抽上烟,让人看见两个人在办公室吞云吐雾的,免不了又是一番闲话。她见谭功达的杯子里没水了,就抓过水瓶,给他续上水。她见谭功达脸色特别难看,就想找些闲话来,给他打打岔,因此笑道:“谭县长,听人说您上次在集市上,给我买了件什么礼物,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送给我呀?”

  “哦,你说的是那小泥人,”谭功达皱起眉头,“在夏庄的集市上,我是买了两个。可惜在回梅城的路上,让汽车颠碎了一只。”

  不用说,碎了的那只照例算在我头上;那只好的,定然已落在了白小娴手中。要在平常,姚佩佩早就冷言冷语,怪话连篇了。可这会儿,她见谭功达余怒未消,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不料谭功达接着又说:“剩下的那只好的,还在我家中床头柜上摆着呢,明天我就给你带来。”

  这么说,他没送给白小娴?

  佩佩细细地琢磨着他的这句话,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转动着桌上的茶杯,呆呆地就出了神。

  窗外的天黑沉沉的,不一会儿就下起大雨来。

  “佩佩,若是有人调你去省里工作,你去不去?”谭功达一连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香烟点着。他说话的语气缓和多了。

  “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姚佩佩转过身来望着他,“谁要调我去省城啊?”

  “是钱副县长在党委会上提出来的,要调你去省干部培训学院学习。不过,已经叫我给否决了。”

  姚佩佩一听说钱大钧要调他去省城,心头一紧,吓得腿都软了。可又听说被谭功达拦住了,不禁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不过她嘴上倒是讪讪的,嗲声嗲气地道:“谭县长,您不让我去省里,是觉得我表现不够格呢!还是您用我用顺手了,舍不得让我走?”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可一说出口,收是收不回去了。她微微地飞红了脸,偷觑了谭功达一眼。好在那傻子极为迟钝,把手一挥,嚷嚷道:“不够格不够格!实事求是地说,的确不够格!你既不是劳模,又不是先进工作者,连个党员都不是,凭啥叫你去?”他这一嚷,姚佩佩不免又有点窝火,怏怏地转过身去,正要去读她的《三国志》,又听见谭功达叫她:

  “姚秘书。”

  “嗯。”

  “说说看,你对未来都有什么考虑啊?有什么理想啊?”谭功达似乎忽然来了谈兴,可脸上依然阴云密布。

  “没有想过。”姚佩佩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揶揄道,“我这样一个落后分子,什么理想不理想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悲观啊。要不得,要不得。”谭功达顿了顿,接着说,“我是想知道,你今后打算从事什么样的具体工作。我这个县长,能做到哪一天,不好说。另外,你也不能一辈子跟人当秘书。”

  听他话里的意思,谭功达似乎已经在有意无意之中,为自己考虑后路了,心中不免隐隐有些凄凉。她把圆珠笔放在嘴里咬了咬,忽然笑道:“要说理想,我心里倒有一个,可我知道死活实现不了。”

  “你说出来我听听。”

  “我想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隐居起来。”

  “你又没犯法,逃什么逃!”

  “你怎么知道我没犯法?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犯法?我这种人,或许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呢!”姚佩佩说到这里,脸色陡变,心中忽然大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抛抛洒洒,落在了摊开的书页上。

  谭功达一见她扑簌簌掉泪,就知道刚才哪句话不小心触动了她的伤怀,心里有些不忍,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得装出一副没听懂她话的样子来,问道:

  “你到那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姚佩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就这么隐姓埋名,过上一辈子。”

  “干嘛还要隐姓埋名呢?”

  “我讨厌见人。不论是什么人,我都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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