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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一分钟前,他来过!

  “当我试图微笑的时候,你是我的忧伤所在。”

  我何尝不是?我何尝不是?原来,他和我一样,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思念,一样的痛苦。可是,怎么办呢?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回头了。虽然我不要一个人呆着,可如果继续,我会比一个人更加痛苦。我应该告诉他,让他不要再等我了。告诉他,也好让他,让我自己从此死心!

  灵犀打开电子信箱,写好给他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按照他留的E-mail地址,点击了“发送”。

  七

  “请重新注册:

  也许因为我是一个水上漂来的孤儿,所以特别渴望温暖和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特别孤独。

  六岁。我的养母将我带进一个温馨的家庭。养母和养父从来不吵架,任何事都说说笑笑,有商有量。这是我对婚姻和家的第一印象。

  养父对我很客气,但不亲。养母出身书香门第,有着极好的家教和修养,并有着当时少有的富裕家境。每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透着温婉。她给我留了一头长发,上最好的学校,请老师教我继续吹箫。养母不让我帮她做任何家务,她说吹箫的女孩不能沾人间烟火,她摸着我的背哄我睡,说:‘我不能让灵犀过得不如在水香庵好。’

  在她的熏陶培养下,我有了个‘淑女’的外号。

  八岁。养父母的儿子终于出生了。从此,我一个人睡一间房。

  没有养母的抚摸,我常常将自己裸露在如水的月光下。静月说过,印度神话里,月亮是一个巨人的心脏化成的。所以月亮这么美,这么善良。月亮看着我,就像一心一意注视我的、温柔的、母亲的眼。月光照着我,就像母亲吻向孩子的额。

  我常常拿出珍藏的那把西溪老房子的铜钥匙,月光下,它闪闪发光。我坚信通过月亮的折射,不知道在世界哪一个角落的晴川哥哥会看到它。我总是梦见我的晴川哥哥骑着一匹白马将我带走,飞向洒满月光的西溪。

  十三岁。一个冬天的下午,我一个人迎来了我的成长。我肚子很痛,发现自己流血了。我隐约明白怎么回事,但让我惊惶失措的是,我流的血居然是咖啡色的而不是红的。我跑回家,头晕目眩地躺到了床上。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养母说:‘灵犀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呢?’

  养父说:‘大概又是学校排练晚了吧。你呀,多操心操心自家人吧。’

  ‘自家人’。养父从来没有当我是自家人。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好冷,好累,感觉不到饥饿、疼痛和晕眩。

  血还在一点一点渗出来,似乎不会停了。我想,一个人流的血是黑色的,那一定是快死了吧。我忽然觉得心里特别轻松。我爬起来,跪在床上,将脸搁在窗台上,我感到一股热血轰地一下涌了出来。我想,血流得这么快,我一定很快就会死了。

  窗外,夜色昏黄,树影婆挲,一个行人也没有。这时,一盏路灯忽然莫名其妙地亮了。雨幕里,我看见我日夜思念的的莲,慈月、静月师太,我的晴川哥哥,他们一个个无声地从路灯下慢慢走过,就像彩色的无声电影,所有的往事,在雨幕里一幕幕重现,又瞬间消逝无踪。

  我在心里说:‘你们在哪儿?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呢?我怎么样才能和你在一起呢?我死了,就能和你在一起了,对吗?晴川哥哥,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我好想你。我们不是说好要在一起的吗?你不是说只离开我一会儿吗?为什么不管我了呢?’

  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就像你说的,人沉浸在深切的怀念中时,是会不知不觉流泪的。

  第二天一醒来,便看见养母憔悴的脸。她喂我喝下红糖姜汤,然后捧着我浮肿的脸,含着泪说:‘灵犀,看着妈妈的眼睛。你已经长大了,答应我,不仅要做一个美丽的女孩,还要做一个快乐的女孩。知道吗?你和小弟弟,就像我的两只眼睛,妈妈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弟弟。’

  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痛哭失声。

  如同重生的我,按照养母的意愿,不再做那个敏感脆弱的女孩,而是变成了众人眼里‘随和、大气、美丽’的女孩。从初中高中,我一路沐浴清风阳光,高中毕业,我考上了浙江省音乐学院箫笛系。其实,我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但我要回杭州!我要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十九岁。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西溪陈旧不堪的老房子前,在那棵刚刚发出新芽的菩提树下,我没有遇见我的晴川哥哥,却遇见了我的丈夫向上。

  这个身材欣长、年轻英俊的陌生人静静站在靠岸的小船上,好像一直在等我。他向我伸出了手,说:‘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灵犀,别掉下去了啊。’

  多么熟悉的话,仿佛那个日思夜想的声音穿越时空抵达了我的心,泪瞬间涌了上来。

  向上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客座音乐学院的法律基础课教授,一架白色钢琴摆在他整洁的单身宿舍里,他是很多女生的偶像。在学院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他看到我一身白衣,拿着箫,款款走上舞台又差点被裙子绊住摔一跤的一刹那,就认定了我。

  我也立即爱上了他,因为崇拜,更因为这个特定的场合他说的这句话。

  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我终于有自己的家了!养母还从安徽给我找了一位又勤快又厚道的保姆。

  向上是个典型的上海人,特别精明能干,可以将任何事策划得很好,再一步步付诸实施。毕业,工作,结婚,分房,生孩子,开律师事务所,买‘空中别墅’,他操心着这一切,尽可能让我过上最舒适的生活,但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他说我太单纯,什么也不会,他会把我当孩子一样疼爱的。

  向上在生活上对我无微不至,也从来没有骂过我,打过我,但是——

  我绝对不可以说 ‘不用你管’这几个字,哪怕开玩笑。

  我绝对不可以独自回上海,住在娘家,一晚也不行。

  他送礼,我绝对不可以不陪他去,哪怕我有演出。

  我不可以在家练习吹箫。他说箫声阴气太重。

  我不可以出国演出,他说三十岁啦,还抛头露面的,折腾啥?

  我不可以剪短发。

  我不能独自在外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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