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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他嘴角挂起一丝艰难的苦笑,直到这时,司徒强内心的伤痛才露了一点点出来。欧阳娇嗅到了那话语中的潮湿味,话语是穿过泪雨传出来的。

  她把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干,又斟一杯,再喝干,尽管是啤酒,一定的酒力还是有的。她感到喉咙发热,不知怎么的,眼睛也于涩起来,一眨,眼眶立刻泛潮,而且越来越模糊。终于,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司徒强放下筷子,站起来,把凳子移到欧阳娇一方,然后坐下,伸出一条手臂把她搂在胸前,她的头一下埋在他怀里,抽泣得更加厉害,紧紧抱住了他。

  司徒强抚摸着她的头,喃声道:“我再不走了,我再不走了,我为什么要走呢,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不应该啊。愿谅我,欧阳!”

  她放声哇哇大哭,哭声汹涌澎湃,流出了几多释然,流出了几多辛酸,也流出几多深深的感动和自我的谴责。

  他们紧紧拥抱,沉浸在各自的心思中,在司徒强一方,他和解了,他的自责和谅解都是真心的;欧阳娇则在心里凄苦地悲叹:晚了,司徒,我永远欠你一笔债。

  直到睡觉前,他们始终没有去碰那个共同都害怕的话题,越是敏感、越是具有伤害性的事情,干脆不要提及,他是这样想的,她也是这样想的。

  他的宽宏大量是与生俱来的吗?不是,从小受压抑的家庭气氛,择偶时遇到的几次阻碍,无形中都使他深受伤害,受过伤害的心,最能体会到别人的心,每个人在环境下生活都不易,这是他骨子里的认识。并且,要伤害一颗心是太容易了,他在家里不是经常受伤害吗,而要修复一颗心,那就是难上加难。

  因此不能轻易伤害,不能轻易割舍。即使自已被狠狠地伤害了,也要以君子待人的礼道,去对待那另一个人,因为有个前提,你是深爱她的呀,爱她,就包括爱她的缺点,爱她的偶尔失足。

  关键的是,你是个男人啊,男人的坚强不只是应该在体力上胜过女人,而应该在心理上有巨大的包容。即或是女人错了,即或你有一百条理由,但你是男人,你的宽容胜过你的拳头一百倍的力量。

  那传说中的枫桥巷的浣纱女,书生明明知道她背叛了他,可他宁愿选择与她同归于尽的道路,因为他坚信,除却那包裹在她身上的肮脏以外,她实际上依然有一颗等待的心,这颗心在淤泥里滚,脏水里溅,但内核是没有改变的。改变的是她周围的环境,而你也是她的环境的一部分,她的过失,难道就没有你的过失的因素在里面吗?是复杂的环境使她心灰意冷,是你的不慎造成了共同的爱巢的塌陷,那么除了让她自醒以外,你有什么过于苛责她的理由呢?

  她是错了,她在往他们两人的感情上泼污,她应该被责骂一百次,狠揍一千回,但这都不管用,都不如她的自省的力量来得彻底。

  这就是司徒强的心理动因,这就是他与她和好的个性基础。

  欧阳娇是感受到了丈夫的巨大的爱的,那巨大的宽容就是巨大的爱的海洋,在她接触过的男人里,有谁还会以这种态度来对待她?他们甚至心安理得地容忍她与别的人男人厮混,还相互介绍,呼朋唤友,引来其他的男人一起蜂狂蝶乱。但司徒强是她的丈夫,他竟能张开双臂象包裹她的身体一样包裹她的灵魂的背离,这是何等的胸怀,需要何等的毅力,一句话,他是付出了何等巨大的创痛,忍受了何等巨大的打击,来承受这个意料之外的伤害,又是何等伟大的爱心,促使他做出这种超常的举动。

  欧阳娇芳心破碎,就是当牛做马给他做十辈子奴仆,也不能报答他的恩德于万一啊!他越是这样待她,她越是下定了脱离他的决心,她只能悄然远走,她的灵魂只有在痛苦的煎熬中离他远去,让他对她彻底绝望、让他在一万个诅咒中最后彻底把她遗忘,直到重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妻子,才算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弥补。

  但在离开他以前,她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要给她的最亲的亲人以最大的温存。

  就在她抱紧司徒强吻他的身体的时候,万恶的毒瘾却偏偏开始发作。刹那间,她感到特别的恐怖,她怎么敢在这种关键时刻往瘦狗那里跑?可是假如不去,这一关又怎么问得过?这是鬼门关呀!心情的紧张反而使她的毒瘾来得又猛又快,她直喘粗气,口吐白沫,泪水长流,五官也痉挛得歪扭。这一过程确实来得出乎意料的猛烈,不到两分钟,她竟然脑袋一偏,在床上昏了过去。

  司徒强大惊失声,拼命叫她摇她,却没使欧阳娇苏醒,他吓呆了,当欧阳娇又一次浑身颤抖时,他才想到赶快送医院。但是又怕途中的颠簸会给欧阳娇带来更加可怕的不测,于是猛地跳下床,穿上衣服,一个人飞也似地跑出家门。

  他首先想到的是范中医。好在同住西城的范中医的诊所就在另一条不远的大街上。他敲开范中医的门时,已经累得脸色煞白,虽然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含糊不清,但是范中医只听他说了几句,就什么都明白了。范中医这儿可没有毒品,连“杜冷丁”也没有一支,那是医院控制使用的镇痛剂,他只好带上两支“平痛新”。从眼前的年轻人所描述的症状,范中医知道欧阳娇的毒瘾已经十分严重,纵是加大剂量给她注射两支“平痛新”,也仅仅是可以勉强缓解一下,远不能根本解除她的苦难。

  司徒强带着范中医赶回家,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进门一看,床边呕吐了一地,欧阳娇正挣扎着下床。

  “欧阳,范中医来了。”司徒强大叫。

  欧阳娇一脸的泪水,一脸的痛苦,一脸的绝望,她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人还没站稳就直往门口扑。

  “你去哪儿?”司徒强喊道,“范医生来了!”

  他慌忙抱住她,而她则拼命掀司徒强,拼命嘶叫:“放开我!放开我啊!”

  她披散头发,五官狰狞,样子可怕极了,身上只有裤头,裸着上身,赤着双脚,完全像疯了一般。

  范中医高声说:“小欧,我是范中医,我给你打针。”

  一听打针,欧阳娇停止了片刻,随即又哀嚎起来:“快,快,给我打,给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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