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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那个时候,我跟顾家明结婚没多久。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这期间的起承转合,只能回以沉默的微笑。

  因为在同一个部门,熟悉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很多时候,麦子是一个看起来性格乖张,不太合群的女子。是的,他们都不喜欢她,阴郁得像滨城最阴冷的寒冬,一走进就担心会被冻伤的。只是有一次,我们所有人在开选题会,我不知道当时她怎么了,就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吃痛地看着她,才发现她把头埋在桌子下面,身体却在颤抖。我抬头看了看四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们依旧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选题,说道某个话题时再爆发哄堂的大笑气氛热烈,可麦子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一个人沉默,然后哭泣。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觉,我朝她坐的的方向靠了靠,只能把手覆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表示安慰。她的头缓缓抬了起来,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耳朵依旧听见来自四面八方嘈杂的说话声,笑闹声,可肩膀处却传来一阵一阵的寒意。不知道为什么,纷闹逐渐沦为背景,越行越远,而我竟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她的颤抖,她的眼泪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感觉肩膀一轻,她已经恢复正常,点燃了一根烟,微笑地看着众人,加入到那场轰轰烈烈的讨论中。我甚至怀疑,刚才她的崩溃,她的哭泣,她的颤抖只是我衍生的一次幻觉。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问她怎么了。在很早之前,我已经明白。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而获知秘密的代价太过沉重,又或许这秘密本身就不堪重负。说真的,我缺乏这样的好奇。

  知道又一次,我们部门的人去KTV,那一天是麦子主动提议的。这个甚少参加社交活动的人居然自己提出要请大家K歌,虽然众人表情怪异,但也没有推迟。

  那一天,在钱柜。她喝了很多酒,然后唱了很多歌,所有人看起来都玩得很嗨,麦子上去点了一首王蓉的《爸爸妈妈》,前奏响起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起哄,“哎呀,太恶心了,居然唱这些口水歌,要不给你换一首《我不是黄蓉》吧?”“麦子,装嫩呢?学什么90后呀?”

  她只是笑,也不回应。只是唱到副歌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嗓音竟越发显得有些凄厉,转过头一看,竟泪流满面。只是他们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那天晚上,她要我陪她回家。

  就是那一天晚上,我听来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她把她身上的伤疤给我看,她给我讲述她在云南的那位青梅竹马,她告诉我他已经散落在天涯,她既自我厌弃又食髓知味的速食爱情,她的自暴自弃,她的歇斯底里,她的那位像神仙一样的姐姐。然后她说你知道吗?麦琪就是我从小羡慕又嫉妒的姐姐。

  是的,我吃惊了。

  我怀揣着这样的秘密看着麦琪,我在麦子与麦琪之间搜索着线索,试图将看似毫无瓜葛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我吃惊于她跟她,是多么的不同。

  知道又一次,麦子生病,我去她家看她,终于在非公事的场合遇见麦琪。

  那年夏天,麦子得了口腔疱疹,一张嘴就疼得眼泪直流,连喝水都疼,才两天,整个人就瘦了下去。

  麦琪把水果,蔬菜打成汁,拿了一根吸管递给麦子,“再疼也要喝点东西,医生说退烧以后就会好了。”

  麦子听话地拿起吸管喝东西,看了一眼麦琪,闭着眼睛喝了起来,喝着喝着眼眶就起了水雾,看得出她在努力抑制,不知道是从口腔传来的疼痛还是内心泛起的感到。

  此刻,我终于明白,这个看似对她不闻不问的姐姐其实面冷心热,这个看似叛逆不羁的妹妹实则内心软弱无比。两个人,明明血脉相连,偏偏要故作陌生。

  “麦子她很喜欢。”我跟麦琪一起走了出来,原来麦子现在住的地方有着麦琪生活的痕迹,只是,在不久之前,她搬去了城南的一所公寓。

  “她很孤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看着她,这三年来,我们只是同事,泛泛之交,因为部门不同,甚至没有任何私人话题的交集。可因为麦子,我不知道是站在朋友的立场还是同事的立场,向她的姐姐陈述着这样一个事实。

  麦琪看了看我,表情甚至没有丝毫的诧异。“她对你比我对好。”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自认那一晚,我进入了麦子的内心世界,在那里住着一位她理想世界里的姐姐,只是在现实里,她却用冷漠,用反抗,用疏离去面对她的姐姐。

  “但是在她的心里,你很重要。”我想了想,这不是安慰,而是事实。

  有些时候,人与人,真的只是寥寥的几句,便可知对方是否会成为你的朋友。气场吧?投契吧?或许都算不上,只是你突然发现,你跟她的对话,不需要太费周折,她知道你的意思,而你亦明白她的内心想法。

  麦琪不是一个有着强烈倾诉欲望的人,她跟麦子截然不同。麦子是一个强烈需要爱,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但麦琪不一样,她的内心自成岛屿寂然不动,有一种自觉自控的气场。

  她不喜欢与人搭讪及刻意地靠近,眉眼间有着过眼云烟后的淡定,我不知道要经历过怎样的痛彻心扉才能修炼到如今的从容不迫。因为我知道,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那是2007年,我跟她去了《色戒》的看片会。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电影。

  那些难防的爱,难挡的戒,那个叫王佳芝的女人。我突然走神了,因为某些一晃而过的镜头,干奄皮肤,牵拉的皱纹,那展露无遗的衰老。胶片也无法修饰的塌陷,犹如时光碾过一样的破败。灯光打在雪白的床单上,犹有余温,内心却不可抑制的轰踏。虽然这一切都与《色戒》无关。我固执称呼他为易先生,却不敢叫出他的真名。生怕一出口,这场与人无关的爱情便暴露在白光之下,瞬间成灰。

  我像是被抽离的一个观众,观看了一场与人无关的爱情。

  散场的时候,我竟看了麦琪眼角的晶莹。

  “时光真是让人幻灭。”我唏嘘,无关情节,只是纠结于时光与爱情。

  在电影院旁边的咖啡馆,我们竟有了如此多的话题。

  我跟她讲,我的初中同桌爱上了我们的政治老师。那样的爱,远远的,淡淡的,充满了倾慕与仰视,可即使这样,还是让她时而幸喜,时而沮丧。没有人能洞察她如海潮般汹涌的内心,包括我们那位政治老师。毕业之后,她把毕业照剪下来,只留有他和她的合照,而这只是她仅存的印记与秘密。若干年后,她在家乡的街头偶然见了他,擦身,然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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