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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那天晚上,织锦让何春生开着奥迪回家,她还是开她的别克。何春生不肯开奥迪,理由是好久没摸车了,怕路上刮了蹭了赔不起。

  织锦实在忍无可忍了,说:“谁让你赔啊?我哥送给我了,难道老婆能让老公赔?”

  何春生梗着脖子,一句话没说,自己打车走了。织锦气得直落眼泪,又没办法,只好先把罗锦程的奥迪开了回去,等明天回来开别克。

  当晚,织锦回家就和何春生吵了一架。

  “春生,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那么讨厌我哥呢?你要真讨厌我哥,你就搬回劈柴院吧,买这房的钱是我哥掏的。”

  何春生登时就脸红脖子粗了,一声不响地起身就走。

  织锦看着他,也没留,打开电视,木呆呆地看着,听见门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眼泪却刷地就掉下来了。

  下楼梯时,何春生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他是生气罗锦程从不拿正眼看他,可是罗锦程都残疾了,自己还和他较什么劲儿啊?

  这么想着,他就不走了,坐在楼梯上抽烟。上上下下的邻居从他身边走过时,都用更令他不舒服的目光看他,他就起身,回家。

  他掏钥匙时,才想起钥匙放在家里茶几上了,只好摁了门铃。

  织锦开了门,见是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回去看电视。

  何春生闷闷地站在阳台上,心里憋得要命。他不敢回家说,怕被母亲骂,被嫂子说不知好歹。他挨个房间转了一圈,觉得家里的每扇门、每扇窗都在嘲笑他。

  夜里,织锦背朝着他,似乎是睡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摁亮了灯,起来找烟抽,转到床的另一边时,看见织锦紧紧地闭着眼睛,却满脸是泪。他的心突然软了下来,蹲在床边,抽了面纸给她擦泪,被织锦一把打掉了。

  他呆呆地蹲在那里,看着织锦,觉得自己很龌龊、很小气、很阴暗。织锦哪里不好啊?漂亮,学历高,嫁了他却从没挑剔他什么,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多怨气呢?

  他声音低低地和织锦说对不起。

  织锦不吭声,眼泪流得更快了。

  他唠叨着忏悔了半夜,织锦才说:“你还让不让我睡了?”

  他这才欢天喜地地上了床,搂着织锦,说:“媳妇,我就是心里憋得慌,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织锦睁眼看了他一会儿,就说:“以后你别说我哥了,我听了不舒服。如果我也说你哥不好,你肯定也会不舒服。我哥是有点儿毛病,但是我知道他是好人。”

  何春生把头点得很是隆重,就差发誓了。

  尽管如此,何春生去罗家的次数就少多了。不是把老婆骗到手就不需要讨好岳母了,而是去了罗家他就会觉得不舒服。站不起来的罗锦程习惯了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和他说话,好像他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时领着的板儿,即便罗锦程和他开句玩笑,也是拿他当笑料。织锦的妈妈看似温柔慈祥,但话很少,骨子里有股傲气,这种骄傲,哪怕在她慈祥地微笑着时都褪不去。在待人接物的姿态上,柳如意受了罗锦程的耳濡目染,既想高贵矜持,又眉眼里透着狡猾的市侩气,很像旧社会里被升格做了姨太太的丫头,虽在主子的位子上,旧日养成的种种轻贱毛病已根深蒂固地去不掉了。那个余阿姨就更提不得了,总是拿一副对织锦好的嘴脸说他该这么着、该那么着。怎么她从来不说织锦该怎么着呢?反正罗家的每一个人都让他有如坐针毡的滋味,横着竖着都不自在。

  何春生的这些不自在,织锦也看在眼里。她有些失落,转而又安慰自己,哪个男人婚前不是在岳母家屁颠屁颠的?还不是为了把人家的女儿骗回家去做老婆。倒不是男人善变、不是东西,也不是男人天性虚伪,就爱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而是人性的弱点——男人婚前不犯贱,能讨了岳母高兴吗?岳母不高兴,能把自己辛苦养了二十几年的闺女巴巴地便宜了他?

  婚后第三个月,何春生又和织锦吵了一架,嫌她不愿意去婆家,一到周末就泡在娘家。织锦说:“双休日是你最忙,我一个人多孤单,我不泡娘家我泡哪儿?”

  何春生声音乖戾地说:“你只有娘家?”

  织锦知道自己去婆家的次数实在不多,但这也不能全怪她啊!婆家一大家人挤在几间小房子里,连起身倒杯水喝都要蹭着人过去。再说了,她总觉得和婆家人有种说不上来的隔阂感,她无论怎样努力也融不进去。没何春生陪着,她就更难受。去婆家干什么?和他们一起盯着电视机笑或是哭,还是和他们一起咒骂电视剧中的反面角色?她跟何春生说过,电视剧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看看热闹解解闷就行了,干吗非要当真骂得那么难听?

  何春生很奇怪地看着她,“你不觉得那个人欠骂吗?”然后就说只有心里藏着坏的恶人才能把坏人演得那么绝。一个善良的人能把坏蛋演得那么像?织锦就懒得和他辩解了。

  织锦猜得到,何春生一定以为她瞧不起婆家的人,才不愿意去。其实他错了。她真的从来没有瞧不起任何人,只是觉得和他们的生活态度以及人生观点不同,沟通起来有些别扭,常常有鸡同鸭讲的感觉,所以才不爱去。

  这些话,织锦没对何春生说,怕是一说出来,又被他理解成了自己是抱着公主看市井小民的姿态去看待他们家人。她就说:“以后周末,我婆家待一天娘家待一天,可以了吧?”

  说这句话时,她心里有点儿难受,忽然想起有人说婚姻是门妥协的艺术,要这么委屈一辈子,需要多么强的内心力量啊。

  何春生嘟哝了一句:“这还差不多。”就去翻冰箱。

  说到厨房,织锦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婚前,她进厨房所做的事也就是干点儿洗碗洗菜的小活,至于菜应该怎么烧,海鲜应该掌握到什么火候,一概不懂。她烧出来的菜都巨难吃,吃得何春生皱眉头,她自己也吃得龇牙咧嘴。没办法,她就跟何春生出去吃。吃了一周,何春生不干了,说这样下去,就是天上往下掉金子也得被吃穷了。

  何春生跑到书城买了几本菜谱,照单操作,虽然烧出来的菜没菜谱照片上那么娇艳可人,味道却也说得过去,吃得织锦直嚷嚷幸福。每当这时,何春生就直直地看着她,有点儿茫然,有点儿失落,觉得结婚并不像期望的那么美好。

  他不愿意做饭,可是因为结了婚,他却得天天泡厨房。

  他想过哥哥那样的日子:回家以后往饭桌前一坐,看着老婆热火朝天地把饭菜端上来,他可以边吃喝边吹牛……

  可是,他娶的老婆和哥哥的老婆不是一个品种,他想要的那种生活也就要不到了,永远的。他不好意思在织锦面前放屁,不好意思吃饭咂吧嘴,还要假装很享受的样子和她一起听他压根儿就不喜欢的音乐,陪她去看夸张的话剧表演……

  什么都要讲究品位情调,高兴了还要去喝好几十块钱一杯的咖啡。他喝不出那咖啡和超市里卖的速溶咖啡有什么不一样,他也不明白织锦为什么要花两三百块去茶楼喝一壶茶。有这钱去买茶叶,在家能喝多少壶啊?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有品位的生活吗?他怎么就觉得那么累那么假呢?

  对于很多人来说,结婚最大的好处是性的问题得以解决,对何春生来说却不是这样的。完事之后,他常常会有失落感。难道这就是让男人披荆斩棘地去追求的美好性爱?怎么那么乏味那么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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