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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你不要总把我当一个学生,也别把我光当成一个女人,你要把我当成一个人。”

  他狠狠地沉默了一会儿,居然没修理我。

  一个月后,我在机场,他打了个电话来,说一直颠来倒去地想这事,想明白了,说:“我错了,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我心想,这厮还是挺厉害的。嗯了一声说:“当然。”

  数月后,听说他胃出血动手术了,我没当回事儿,谁出事儿他也不会出事儿。他不是说过吗,我是只网球,他是那只拍子,“你跳得再高。我也永远比你高出一厘米”。他会带着个难看的光头出院上班,絮絮叨叨讲生病的经验:“哎,我最近想到了十个人生道理……你怎么不拿笔记一下?……每句都记说明你根本抓不住重点……”到了八十岁还披挂着他花白的中分长发,拐棍戳地骂我:“你昨天那个蠢问题是怎么问的……”

  这人是不会心疼人的,他只是盯着你,不允许你犯任何错误浪费生命。

  他生病时,我发短信说要去看他,看到他回信,下意识用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啊!”他说术后的疼痛已经连吗啡都没有用了,说“只能等待上帝之手”。

  我不信,说想见见他,但他说没有精力,太疼了,短信写:“电视上看到你,瘦了。保重身体,人不要死不要进监狱不要进医院。”过一阵子精神好的时候,他的短信回得很长,说手术完了,在深夜里好像能感觉得到舌头上细胞一层层滋长出来,头发荏子拱出头顶,说“饿的感觉真美好”。我心里松快了,叮嘱他“你在病床上能写点就写点,回来好教育我”,他响亮地回了句“嗯呐”。

  我当时想,就是嘛,这个人太爱生命了,不可能是他。

  到了教师节,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好吧,老陈,我承认,你是我的导师,行了吧?节日快乐。”

  他回说:“妹子。知道你在鼓励我。现在太虚弱了,口腔溃烂几乎不能说话。没别的事,就是疼。没事,可以被打死,不能被吓死。”“就是疼。”我心里难受,得多疼呢?

  告别的时候,陈姐姐还是不哭不作声,只拉住陈虻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儿,边上的医生轻声喊我。

  我把她的手握住,又握住陈虻的手,把它们慢慢松开。

  这一下,温暖柔软。这是八年来,我第一次和陈虻如此亲近。最后一两年,我不再事事向他请教,有时还跟着别人谈几句他的弱点,认为这样就算独立了。他讲课也少了,新闻速度加快,大家都忙,业务总结的会少了。有时候碰见我,他递给我一张纸,说“这是我最近讲课的心得”,我草草扫一眼,上面写“现场……话语权……”回家不知道收到什么地方。他也不管我:“你这个人靠语言是没用的,什么事都非得自己经过,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遇到过一次麻烦,他打电话来,一句安慰都没有,只说你要怎么怎么处理。

  我赌气说无所谓。

  他说:“是我把你找来的,我得对你负责。”

  我冲口就顶回去了:“不用,我可以干别的。”他没吭声。

  后来我觉得这话刺痛了他,后悔是这个,难受是这个。→文·冇·人·冇·书·冇·屋←

  他最后一次参加部里的活动,聚餐吃饭,人声鼎沸。他一句话不说,埋头吃,我坐他侧对面,他披下来的长头发,一半都白了。

  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跟着他走,默默走到他停车处。他停下脚,忽然问我:“二十几了?”

  我笑:“三十了。”

  他顿了一下:“老觉得你还二十三四,你来的时候是这个岁数,就老有那个印象。”

  我看他有点感喟,就打个岔:“我变化大么?”

  他端详我:“没变化。”

  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还是有点变化的,宽厚点了。”

  我咧咧嘴,想安慰他一句,找不到话。

  他看出来了,笑了一下:“喀,就这么回事儿。”

  手机响了,他挂着耳机线,一边接一边冲我挥了下手,拉开他开了十年的老车,车后边磕得掉了漆。

  我转身要走了,他按住耳机线上的话筒,又回身说了一句:“你已经很努力了,应该快乐一点。”

  凌晨两点半,我跟陈姐姐一起下楼电梯开的时候,看到白岩松,对视一下,我出他进,都没说话。

  他和陈虻,像两只大野兽,有相敬的对峙,也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大家谈起陈虻时,有人说智慧,有人说尖锐,白岩松说“那是个非常寂寞的人”。陈虻活着,就像一片紧紧卷着的叶子要使尽全部气力挣开一样,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也不是要取悦谁,他要完成。

  他的寂寞不是孤单,是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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