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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你这个调皮鬼。”恩正不回答她,而是继续看他的棋谱。家惠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长长地吐着气,说:“你都快成棋呆子了。”

  这一天家惠的眼光始终对恩正胳膊上的那块胎记不离不弃,下棋的时候那块胎记一度距离她很近,她想伸手去抚摸它一次,被恩正绕开了。恩正说:“不准这么调皮。”

  家惠说:“你最小气了,摸摸你的胎记都不让。”

  “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恩正说,“胎记有什么好摸的。”

  “我就是想摸下你的。”家惠说着又把手伸了过来。恰在这时胖厨子的房门又响了,他踢踏着鞋子急忙往厕所赶,为此恩正屏息没有挣扎,被家惠抓住了肘关节。家惠骄傲地小声说:“终于被我摸到了,看来你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家惠抚摸着恩正的胎记,动作轻微而小心翼翼,摩挲了许久。恩正含笑地说:“你这叫趁人之危知道吗?你知道我害怕被胖姨听见声音。”家惠听出了恩正的声音里亲热多于往日,她恍然间觉得也许男生都是这样的,表面上勇猛莽撞,其实内心却是最羞怯的。她顽皮地说:“我就是喜欢趁人之危。”

  这天中午家惠决定做一次勇敢的尝试:她要和恩正捅破这层窗户纸。

  胖厨子从厕所出来后回了房间,院子里复又恢复了平静。家惠放下手里的棋子站了起来,她的心被一股莫名的紧张和甜蜜牵系着,她绕到恩正的身后,对恩正说:“我昨天竟然梦到你了。”

  “你梦到我什么了?”恩正看着棋盘说。

  “我梦到你的胎记了,我在梦里摸到了你的胎记,它是冰凉的。”家惠说。家惠的脸上升起小片红晕,和嘴唇上的浅色口红两相辉映。她看着恩正脖颈处白嫩的皮肉,心里也是一片热乎乎的白嫩。家惠的手几经斗争后终于搭上了恩正的肩膀。

  恩正感觉到了家惠的手,她的手贴着他的白色短袖缓慢游走,掠过他的肩头和锁骨,最后移到了他胸前。与此同时他感到家惠的身体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脊背上,他感到了她滚烫而柔软的胸部。家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叫恩正猛然间站了起来。恩正的这一动作使得家惠被摔向后面的墙壁。恩正看见被他摔开的家惠满脸通红地靠着墙壁,双手捂在胸口上。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家惠跑出了房间。

  恩正看见家惠扶着院子的桃树站了一会,然后开门跑出了鹿家小院。

  多年以后鹿恩正依然无法忘怀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每当他回想起这个午后之时,眼前首先浮现出来的总是极度的紧张和虚弱,以及一片一望无际的灰暗海洋,那个中午以一颗不可遗忘的针的身份扎进了他的胸膛。鹿恩正悲哀地认为,如果这个中午他没有因为怕痒而贸然站起身来,也许后来这件叫他痛彻心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这天中午水果街上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李健康和他的小兵们的聚会,李健康早就侦察到家惠进了鹿家的情报。李健康指着鹿家小院对他们说:“我们战斗的时刻就要到了,反革命就在里面。”李健康命令他的兵手持木棍躲藏在鹿家门前的门礅后面等着家惠的出现。

  脑袋还处于纷乱中的家惠刚一出门就被李健康击中了后脑勺,家惠转过身子,手下意识地伸向书包,她在情急中忘记了她的书包。听到叫声后恩正从院子跑了出来,他看到的情景叫他无法想象,他看见家惠的绿色军装已经被血全部染红了,她的胳膊伸得长长的想抓住李健康。手持棍子的李健康则一直往后躲着,直到最后慌张地朝着水果街口奔去。

  仆倒在地的家惠被人用板车送往医院。有人敲着宋家的门朝里对红香喊:“家惠被人打了,快去医院吧。”红香疲倦地在屋里说:“我有病,我不能出门,你们去罐头厂去喊他爹吧。”敲门的人愤慨地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他娘的装病。”

  鹿恩正跟着板车来到了医院,他看着家惠被医生抬进了手术室,手术室的红灯紧接着就亮了起来。

  下午两点钟,宋火龙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水果街的一名红袖章老太太已经先期而至,她看见宋火龙后说:“别着急,你先别着急,医生正在里面包扎。”

  宋火龙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在医院前的樟树下蹲了下来,红袖章老太太给了他一杯水并对他说:“喝点儿水,别着急,医生有办法。”宋火龙没有伸手去接水杯,而是目光木木地盯着地面。

  下午时分的阳光毒辣而强烈,这使得宋火龙一直汗流不止,他的衣服从前到后都是湿淋淋的,紧紧地贴在前胸和后背上。宋火龙想起儿子家宝也是死在这个医院,当时医生在手术室给儿子洗胃时,他也是蹲在这棵樟树下。想到这些,宋火龙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祥之感,他站起来朝手术室走去。红袖章老太太拐着小脚拦住他,说:“你别着急,医生在里面包扎呢。”宋火龙推开了她,瞪着眼睛说:“我的闺女,我要看看我的闺女。”红袖章老太太突然间发现宋火龙的脸上挂满眼泪。

  手术室的门恰在这时戛然而开,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他差点儿和宋火龙撞个满怀。宋火龙抓着医生的肩膀问:“我的闺女怎么样了?”医生轻轻地拿开了宋火龙的手,凄然地摇了摇脑袋。

  鹿恩正见证了家惠的死亡过程,他站在医院前的灌木丛后,看到了宋火龙抱着头蹲在地上的痛苦模样,后来他就看到两名护士推着一辆被盖得严严实实的病床从手术室出来,朝医院后面的太平间而去。午后的阳光照得移动病床的小轮子闪闪发亮,那光亮像万千火苗一样点燃了鹿恩正的眼睛,叫他疼痛难忍,叫他万箭穿心。

  后来恩正的脑子里多次闪现那天中午的情景:在安静如憩的鹿家小院,他们分坐在桌子两头下象棋,棋子上的字体苍劲而色彩暗淡,家惠下棋时喜欢把棋子重重地砸在棋盘上,声音响亮得足以划破整条水果街,他多次对她提醒说胖厨子正在午休,我们得安静些。恩正始终记得他叫家惠保持安静的话,这句话是家惠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它是他给她的谶语。恩正悔恨于那天他没有回答家惠的问题,如果他能毫不犹豫地告诉她喜欢的话,这一切将都不会发生,是他的犹豫和矜持葬送了家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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