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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班长烧书烧出了经验,这天他对同学们说:“我看到校长家里有很多旧书,那里面一定是旧思想,肯定属于‘四旧’。”于是班长带着几个人去了校长家。校长被军管队拉去学习了,不在家,校长的老婆正在院子里洗菜。班长冲到校长老婆面前说,把你们的‘四旧’交出来。校长的老婆迷茫而胆怯地站起身子说:“昨天隔壁初中的革命小将已经来过了,我们的‘四旧’已经全部被消灭掉了。”班长不相信,他带着几个红卫兵冲进了屋子。不一会儿班长就出来了,他怀里抱着一堆书,歪着嘴巴说:“那些小兵不懂事,连这么多资产阶级余毒都没消灭掉。”校长老婆说:“那不是余毒,那是我家老头的教学参考书。”

  “教学参考就是毒,最大的毒。”班长说,“我帮你们家消毒,烧掉,你服不服?”

  烧过校长家的藏书后没多久的某天,家惠忽然发现一支全部由附近学校的初中生组成的红卫兵队伍出现在水果街的街头,领头的是水果街街道军管会主任李秉先的儿子李健康。家惠记得李健康有个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母亲,而且他小时候总是病恹恹的,脸上总是挂着长长的鼻涕,所以李秉先给他改名为李健康。这支红卫兵队伍沿着水果街的青石板一路向里走去,他们的呼喊声引来了许多观看的人。

  李健康率领的红卫兵去的是鹿家。他们敲开了鹿家的院门,来开门的是战战兢兢的胖厨子。李健康指着胖厨子的脸说:“你开门这么慢,肯定是在窝藏‘四旧’。”胖厨子连忙辩解说:“我们才不敢窝藏‘四旧’,我们消灭它都来不及呢。”李健康不相信,他一挥手,他的兵就纷纷地冲向了各个房间。奇怪的是他们没在房间里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后来李健康发现一间屋子的门被从里面死死地关上了。李健康对胖厨子命令说:“你把这门给我打开。”胖厨子擦着汗说:“这是我们太太的卧室,她正在休息。”李健康挽起袖子说:“不管谁在休息也不能阻碍我们共产主义红卫兵团,你不开的话我就要我的兵团砸门了,我们兵团的战士全是战斗高手,你信不信我们能把门砸开?”胖厨子抖着肩膀说:“相信,我相信。”“那你就把门打开,别让我们动手。”李健康说。

   胖厨子为难地在门口喊着福太太,这时候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打着哈欠从里面走了出来。生长在水果街上的李健康从来没有见过皮肤这么白的女人,在那一瞬间他和他的小兵们都被福太太那保养得洁白如脂的皮肤以及高贵气质惊呆了,过了好半天李健康才对他的兵说:“她就是天天窝在屋里的资产阶级富婆。”李健康早就听人说过福太太,他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他看见她穿着蓝底黄花的丝质旗袍,腰部以上绷得很紧,她的嘴唇比水果街上的那些女人的嘴唇要红,李健康想她肯定是涂了口红,平常人的嘴唇不会有那么红。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那香味很像八月时候街上的桂花香。

  福太太堵在门边,厌恶地缩起眉头平静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李健康咽了口唾沫,看看后面的红卫兵说:“我们是共产主义红卫兵团的,我们奉毛主席的命令前来砸‘四旧’。”

  福太太嗤着鼻子抬头看了眼院中央的桃树说:“我们家早就没‘四旧’了,呶,你看那棵桃树,它是旧社会栽的,只有它是我们家的‘四旧’。”

  这天的意外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候。据胖厨子后来回忆说,当李健康意识到福太太是在用桃树揶揄他的之后,愤怒地解下了腰间的皮带。李健康的皮带是他的父亲李秉先给他的,李秉先是转业军人,据别人讲家里收集了很多军用皮带。胖厨子说:“李健康当时用皮带指着福太太的脸叫她让开,可是福太太却用手豁开了他的皮带,福太太不仅豁开了他的皮带,还把门重新从里面关上了。”

  被福太太拒之门外的共产主义红卫兵团砸开了福太太卧房的门,他们把福太太从屋子里拖了出去。李健康命令红卫兵把福太太绑在院子中央的桃树上,他得意地说:“看,资产阶级富婆就是鹿家最旧的‘四旧’。”

  红卫兵砸烂了福太太卧房里的所有东西,有人提议应该烧掉那些衣服,立刻得到了李健康的批准,于是他们兴奋地把福太太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抱到了院子。李健康没带火柴,他叫胖厨子去找火柴。胖厨子擦着汗说:“我们没火柴,我们不用火柴的。”

  “没有火柴你们怎么做饭?”李健康问。

  “我们已经不做饭了。”胖厨子说。

  “不做饭那你们吃什么?”李健康问。

  “我们就吃冷窝头。”胖厨子说,“毛主席号召我们要艰苦朴素,所以我们不敢贪图享受,天天吃冷窝头,报告李司令,我认为那些把窝头烤热吃的人都是缺乏吃苦精神。”

  李健康低着头沉思了一会,然后就说:“没有火柴也行,我们就把这些衣服撕掉。”在李健康的命令下,共产主义红卫兵团的人争相去撕地上的衣服,然而丝织的衣服太结实,几件衣服再怎么撕也撕不开。李健康跺着脚把衣服扔到地上说:“他奶奶的这么费劲,我们不撕了。”说着他就对着那些衣服解开裤子,其他人也跟着他朝衣服撒起了尿。

  被绑在桃树上的福太太亲眼目睹了红卫兵撕扯她的衣服的全过程,起先的时候她还呼喊两句,后来就变得沉默不语了,悲凄而绝望地对着天空。胖厨子在鹿家当差半辈子,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福太太脸上看到悲凄之色,这神色叫他在恍然中预感到要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就要发生。

  从同州大学回家的时候,鹿恩正看到大街上满是红卫兵,他们挥舞着红旗成群结队而过,公共汽车不得多次停下来等候红卫兵队伍通过,所以他回到水果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路灯昏黄的水果街上人迹稀少,飘浮着丝丝凉气,偶尔经过的人也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鹿恩正一进入院子就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他敏感的鼻子首先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尿骚味,接着他就看到胖厨子从桃树后闪了出来。胖厨子瓮声瓮气地说:“少爷您回来了,晚饭在厨房的饭桌上放着。”

  这天夜里恩正一连起了三次夜,令他觉得诧异的是他每次都看见母亲卧房的灯是亮着的,橘黄的灯光映照着院子里的桃树,他看到树叶在幽暗中轻微地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最后一次从厕所出来后他曾把耳朵贴在母亲卧房的窗边想听听她是否已经睡着,可是他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次日凌晨恩正被胖厨子的尖叫声惊醒,他听到胖厨子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少爷,你快起来呀,太太上吊了。”于是他迅速冲出了卧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吊在桃树上的晃晃悠悠的母亲的身体。

  这个早上留给鹿恩正的是一望无际的惶恐、紧张、灰暗以及一切恍若都已远去的疼痛感,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死人,他看到胖厨子把身穿紫色旗袍的母亲从绳环中抱下来,母亲青紫色的脸近在咫尺,却越飘越远。他听到了死亡被风吹动的声音,那声音和旌旗在风中呼啦拉响的声音一模一样,暗含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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