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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出乎鹿恩正的预料,第二天下午他看到系里的学生干事脸色苍白地来教室找他,学生干事紧张地告诉恩正说:“糟了,批评你的大字报被人撕了,书记怀疑是你撕的。”

  鹿恩正赶到冶金系党委办公室的时候,书记正拍着桌子大吼:“这真是无法无天,这明显的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的行为,有些人居然受不得革命同学的一点批评,这不是反了天了吗?”恩正走到书记桌前,谦恭地说:“那张大字报不是我撕的。”

  “不是你会是谁?难道你还有同党吗?”书记气冲冲地说。

  “我没有同党,我也不知道是谁撕的。”

  “你还是不诚实。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知错就改,要主动接受别人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你倒好,不仅不接受批评,还破坏革命同学的批评,要这样下去你怎么才能进步。”

  “我没撕。”恩正说,“我也不会撕,你不能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怀疑是我撕的。”

  书记的脸色立即就变了,他抖动着的手指扬起来指着鹿恩正的脸,脸上全是那种既恨又无奈的表情。在鹿恩正的记忆里,同州大学许多老师的脸上都喜欢挂上这副表情,它就像是做老师的故意对无知学生表达某种切齿的爱一样。鹿恩正厌恶这种表情,他觉得这种表情下面潜藏着的尽是虚伪和嫉妒。他狠狠地说:“你得好好地反省,要不会犯大错误的。”

  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冶金系大楼的清洁女工给书记汇报说:她看到了撕大字报的人,那是一个穿着蓝色高中校服的女孩。

  书记揉着下巴说:“高中女孩?这肯定是被人教唆的。”

  冶金系的人始终没有查出来撕大字报的女孩是谁,可鹿恩正知道那肯定是家惠。他问家惠这个的时候,家惠咯咯笑着说:“就是我撕的,谁叫他们在那儿胡说八道。”

  恩正铁青着脸说:“他们还以为是我叫你去撕的。”

  家惠停止了笑,一本正经地盯着恩正说:“本来就是你叫我去撕的。”说完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嘹亮而悦耳,带着某种明显的青春期才有的放肆、无忌,以及娇嗔。恩正在家惠的笑声中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年秋天他意外地发现家惠的眼睛在注视他的时候总是充满柔情,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心也在隐隐约约地发烫。

  同州大学的大字报风潮正是从这张炮轰鹿恩正的大字报开始的,没过几天人们就发现学校的所有墙壁上都贴满了大字报。鹿恩正听说过一个写得最多的同学一天张贴了二十二张大字报,他就好奇地问:“张贴那么多大字报不要钱吗?那些都是纸张。”被问的同学说:“只要是张贴大字报,学校免费提供纸张。”

  迅速疯长起来的大字报热潮使得学校的墙壁变得不够用了,那些张贴者发现自己的大字报没有半天时间总会被别人的大字报覆盖,尤其是张贴在食堂边的大字报不要一个小时就会被覆盖。一名平常和恩正关系要好的同学问恩正说:“大家都在写大字报,你怎么不写?”

  恩正恍然地说:“我不知道写什么。”

  “这个简单,现在大家都在写大字报批判我们系的刘教授,你也跟着写就行了。”

  恩正想了会说:“我不会写。”

  “你要不写的话书记又得批评你了,连书记都给刘教授写了大字报。”

  “那得写刘教授什么?”

  “你就写他是资产阶级代言人,是资产阶级学霸,是混在劳苦人民中的牛鬼蛇神。”这位同学说着就给他铺好了纸张,并把一支毛笔硬塞进恩正手里说:“我听学生干事说了,你要再不写的话书记就要写批判你的大字报了。”恩正看着同学满含热情的样子,就觉得不好意思拒绝了,他握着毛笔说:“那我写什么标题呢?”同学抿着嘴巴想了会说:“你就写炮打资产阶级学霸刘永良。”于是恩正就按照同学的意思写了上面几个字,可是写完标题后他就又不知道写什么了,他迟疑地抬起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同学。同学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看来只能是我帮你写了,但是我写了必须得你去贴。”

  恩正捧着大字报去张贴,他先是试探性地绕着每条街道走了一圈,他想找个人少的地方贴他的大字报,然而整个校园哪里都有人,每个墙壁前都站满着张贴和观看大字报的同学。他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花花绿绿的大字报,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有人看到他手里的大字报,喜悦地说:“鹿恩正同学,你也发现资产阶级敌人了吗?”恩正不说话,红着脸走开了。路过冶金系大楼的时候,他看见几个同学正围着刘永良教授,刘教授弯着腰站在台阶下,他看见有人给了刘教授一巴掌,教授摇晃着身子坐在了地上。旁边的同学挥舞着手臂喊道:“‘文化大革命’的车轮就是要碾碎你们这些历史的垃圾。”

  直到傍晚的时候恩正才在学校水房旁的墙壁前找到了无人时刻,他卷起袖子给大字报抹上浆糊,把它贴在了那面墙壁厚厚的大字报上面。这时一个推着独轮小车的老人走了过来,恩正看见他走到墙壁前,伸手就撕下了他的大字报。老头不仅撕下了他的大字报,还把墙壁上积蓄了一天的厚厚的大字报全部撕下来,放进自己的独轮车里。临走时老头神秘地对恩正说:“同学,我是清洁工。”

  同学们听了鹿恩正的陈述后既感愤怒又想笑,他说:“那老头根本不是什么清洁工,他是捡破烂的,一到晚上他就来学校撕大字报卖钱,他这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的行为。”旁边立即有同学回应说:“那老头是烈属,四个儿子全部牺牲在战场上了,谁敢说他是反革命?”

  这天下午恩正放学回家后很意外地看见父亲正在收拾被褥,他看着父亲把被褥捆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他问父亲:“你要出差吗?”

  鹿侯爷看看儿子,轻声地说:“我去学习。”

  恩正迷惑地挠了挠头。他看见母亲正站在院子中央的桃树下发呆,表情呆滞而木然,胖厨子则埋着头蹲在厨房前的空地上。他走到母亲身后,闻到了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洗发精香味,他说:“父亲要去学习,这是真的吗?”福太太抚摸着桃树的枝条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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