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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人们私下里纷纷念叨和评价着冯姨,因为水果街上没人了解冯姨的生平,所以他们得出的结论很笼统:“冯姨是个命好的人,一辈子在鹿家吃穿不愁,而且也死得如此安宁。”

  大家唏嘘感叹着生命的无常,他们乐于拿冯姨和宋母做比较。在冬天的凛冽寒风里,人们不无感伤地悻悻说道:“一样地活在世上,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鹿恩正觉得没有了冯姨的鹿家变得空落了许多。傍晚时候,整个小院子安静无比,只有桃树的枝丫偶尔发出吱吱、沙沙的声音。鹿恩正对声音的本能敏感叫他夜夜难眠,他的耳朵里总回荡着冯姨穿着棉拖鞋从桃树下经过的踢踏声,他还能听见冯姨停在他门前呼唤他起床的声音,他隐约听到冯姨对他说:“小少爷,你该去练琴了。”有天夜里鹿恩正做了许多梦,那些梦既支离破碎而又混沌一片,充斥着钢琴声、燕子叫以及脚步声,它们像吸饱了水的湿毛巾一样捂在他的口鼻之上,一次次叫他窒息而醒。

  翌日,鹿恩正的脸色苍白无比,黑眼圈浓墨重彩地罩在眼睛上,在桃树下刷牙的福太太看出了儿子的异常,她问:“你病了吗?”鹿恩正摆着手说:“没有。”福太太不放心,放下牙缸后追到了饭厅,她摸了摸恩正的额头,然后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说:“你昨晚肯定没睡好。”

  等恩正吃完了早餐,福太太对他说:“今天就别上学了,在家休息,看你的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于是恩正又回到床上补了一觉。厨子早早做好了中饭,恩正起床后吃完饭后还能赶上下午的课。

  鹿恩正背着书包走出小院子的时候,冬天的阳光刚好把水果街照得一半阴一半阳,一半是惨白的阳光而另一半是灰色的阴影。鹿恩正沿着有阳光的一边往街口走,可是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他只觉得青石板路面反射到他眼睛的光芒比平时更加刺眼,那惨白几乎逼得他睁不开眼睛。鹿恩正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他把这归结为上午的睡眠,睡眠混乱了他的生物钟,使得他的身体和眼睛都表现出少有的不舒服。

  鹿恩正走到街口的时候,他看见宋家惠正坐在自家屋前的台阶上吃饭。宋母死的时候宋家门框上贴着的两副白色挽联被风刮得只剩下了一部分,残破的纸张像旌旗一样微微豁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看见他走过来,宋家惠端着碗向他扬了扬手说:“我很久都没看见你了,你住校了吗?”

  鹿恩正在台阶前停下来说:“没有。”

  “那我很久都没看见你了。”家惠说。

  “我中午在学校吃饭。”恩正说。

  比起街道里面,街口的阳光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白色的阳光像漾动的流水一样铺满在街口的丁字街,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牌闪耀着耀眼的光,那强光刺激得鹿恩正不得不再次揉了揉眼睛。家惠就说:“你的眼睛红红的,你病了吗?”

  鹿恩正说:“没有,我刚睡醒。”

  “我说你病了嘛,要不你大白天怎么睡觉?”家惠吃完了碗里的土豆糍粑,咂吧着嘴巴站起来说:“我也得去上学了。”

  这天中午鹿恩正和家惠一起走了两站路,他们说着可有可无的话一直走到厚德门小学前的那个公共汽车站。阳光把整条街道照得光辉一片。在公共汽车站台边,恩正揉着眼睛对家惠说:“今天的阳光真刺眼。”家惠看看天,不以为然地说:“我没觉得,你肯定是病了。”

  下午放学后,鹿恩正在水果街口的公共汽车站刚一下车就看见了家惠,他看见家惠喜洋洋地向他跑来,把一个白色的盒子递给他说:“这是眼药。”

  鹿恩正接过盒子,迷惑地说:“你给我眼药做什么?”

  “你的眼睛不是病了吗?”家惠扬着头仔细地观察恩正的眼睛,不过恩正随即就看见她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失望表情,他听见她小声说:“原来你已经好了。”

  恩正握着眼药说:“我的眼睛没病,只是昨天不舒服。”

  家惠看看恩正,想要把药拿回去,她说:“既然你都好了,那就用不着眼药了。”恩正没能绕开家惠,手里的眼药被她抢了回去。恩正虎着脸说:“送给别人的东西怎么能再要回去,你们水果街的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

  家惠争辩说:“你也是水果街的。”

  恩正则说:“我才不是水果街的,我只是住在水果街而已。”

  家惠低下头想了会儿什么,然后把药又交到了恩正手里,她嘟着嘴巴说:“这是我从我妈那儿偷来的药,也不能带回去了,还是送给你吧。”

  恩正回到家的时候,福太太一眼就发现了他手里的盒子,她平淡地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恩正说:“眼药。”“你的眼睛又没病,要眼药干什么?”福太太说。福太太坐在饭厅的角落里烤火,她的表情迅速地从慵懒变成了疑惑。恩正知道母亲是个敏感的女人,她细心而敏锐的眼神叫他有些忐忑不安,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撒了平生的第一个谎:“我的眼睛疼,我就去买了眼药。”过了一会儿福太太就笑了,她说:“你不用骗我了,你是我生的,我还能不了解你吗?”

  恩正隔着火炉远远地坐下,脸上火辣辣的沉默不语。他的沉默暴露了自己的隐秘,他的隐秘闪着小翅膀飞翔在微暗的火光中,但很迅速地被母亲捕捉到了。福太太打着哈欠说:“儿子,是不是有女孩子给你送东西了?你得注意了,这世上好人不多,那些庸俗的人时时刻刻都想着怎么攀附鹿家。”恩正能从母亲的谈话中感到某种高贵的愤怒,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说过类似的话:“鹿家虽然住在水果街,可是鹿家的魂不在这里。”

  “那鹿家的魂在哪里?”有次鹿恩正一本正经地问母亲。

  福太太对儿子的这个问题总是不屑于回答,她的身心为此而沉浸在一种悲伤之中,她的悲伤有一半来自于对眼前困境的不满,有一半则来自于儿子的问题,她由此推测鹿恩正已经忘却了自己家族的荣耀和高贵了。她会教训儿子说:“这个你还要问吗?你姓鹿你不知道鹿家的魂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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