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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在别的丫鬟赶来取暖水瓶之前,小梅一手提着自己的暖水瓶,一手拿着阿财采的迎春花走了,她特意绕了离红香住的院子最近的路。一个丫鬟迎面走来,小梅连忙把手里的迎春花扔到了路旁的草丛中。有丫鬟看见小梅,问:“小梅姐总是这么早。”小梅勉强地作出礼貌性的笑,想绕过去。而丫鬟却颇为吃惊地对她说:“小梅姐,你的脸怎么那么白,你病了吗?”小梅用手摸摸额头说:“是,我有些咳嗽。”

  一回到房里小梅就照镜子,她果真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就像一张纸片似地半灰半白。她悲伤地想,这是睡眠不够的后果,我快要被失眠害死了。她蹲在洗衣房前的一簇迎春花前,忍不住对着红香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到了在那空寂的院子上空正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紫色,刚刚发出嫩芽的树木在那紫气中颤抖。小梅揉了揉眼睛,那紫气就不见了,这时候一股潮湿的雾气和初春特有的冷风贴着地面涌过来,灌进了她的裤管。

  当天中午,小梅看到福太太的丫鬟莲儿提着一只布袋在前院门口散发糖果,小梅也去领了,莲儿把一把不多见的奶糖放进她的手里。

  小梅问:“莲儿,有什么喜事了吗?”

  莲儿没回答她。小梅这才想到莲儿是个哑巴。她把奶糖装进衣兜里转身就走了。

  不过小梅最终还是弄清楚了莲儿散发奶糖的原因,有个丫鬟开心地告诉她:“福太太生了,是个少爷,鹿侯府有新少爷了。”

  小梅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鹿家添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同州城。人们发现鹿侯府的大门和门前的石狮子都被重新漆过,闪烁着鲜艳的光泽。那红色的光泽照耀出了鹿家世世代代的繁荣,也折射出了掩藏在这繁荣下面的某种阴郁。阴郁是水果街口的那个算命先生说的,他颇为神秘地说:“有些东西是不能看外表的,就比如鹿侯府门前的那两只狮子,外表看起来崭新无比,可是里面却是早就腐烂了的石头。”旁边的人立即问说:“石头还会腐烂吗?你这个老骗子。”算命先生无视那些挑衅的语言,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你这个骗子,上次说人家鹿家要倒灶,人家不仅没倒灶,还添了贵子。”说话的人继续说,这时他发现算命先生的长袍上破了个洞,一块新布歪歪扭扭地补在袍子上,一看就知道那补丁是他自己缝上去的。

  鹿家小少爷的满月喜酒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举行的,这一天鹿侯府里是一片道喜和欢乐的海洋,同州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大门前和院子里停满了汽车。鹿侯府的下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汽车同时停在一起,他们骄傲地想,同州城也就只有鹿侯府能有这样的排场。半个上午鹿侯爷都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苍白的额头挂着汗珠,得丫鬟不停地递毛巾。

  最后到来的是五六零师刘师长的汽车,他的汽车是军用吉普,后面还跟了一辆军车,里面全都坐着荷枪实弹的保镖。门房何春看着那些士兵在门前分散开来,他们利索的脚步和黑黝黝的枪管叫他觉得害怕。一个下人对何春说:“看你吓得裤裆都快砸着脚面了,刘师长平常都是带着这么多保镖的,上次我在富丽酒店看见过。”

  女人们都围坐在餐厅里面的小房间里,轮流着抱孩子,她们一边盛赞孩子的乖巧和漂亮,逗着他玩:“恩正,恩正,快叫阿姨。”一边把红包塞进小少爷胸前的口袋里。福太太则斜靠在沙发上,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的脸色红润如粉。

  正午时候,鹿侯爷在当院点着了从树梢上挂下来的鞭炮。鹿侯府从前到后的院子里,都挂满了用绸缎联结在一起的喜字头鞭炮,它们同时被点响,劈劈啪啪的响声经久不息,传得整条水果街都是。站水果街巷口上的人望着从鹿侯府升腾起来的烟雾,眼睛里燃烧着羡慕的光。对同州人来说,鹿家小少爷的盛大满月喜酒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狂暴而清脆的鞭炮声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还历历在耳。同州的老人说:“那家伙,鞭炮过后的整整三天里,我们都能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

  鞭炮声震耳欲聋的时候,所有人都捂起了耳朵,福太太也用厚棉被捂着小少爷的耳朵,她看见了他滴溜溜地转着乌黑的眼珠对她笑。市长夫人立即惊奇地说:“看看,小少爷笑了,小少爷他都会笑了,他知道这些鞭炮是为他放的,这个机灵的小家伙。”奇怪的是鞭炮声停止后,婴儿便恢复了表情,而鞭炮声再次响起时,他又是一脸的笑。于是以后的日子里,同州城的百姓都在纷纷传说鹿家小少爷鹿恩正有喜欢鞭炮声的特殊嗜好。

  鞭炮声后,人们正式入席。

  宴会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走后,鹿侯府的庭院突然显得比以前空旷了许多。几个丫鬟在收拾餐具,其中就有小梅,桌子上令人恶心的食物残渣,散发着油腻味和酒气。小梅讨厌酒气,她拼命地屏住呼吸,直到忍不住了才到门边大口呼吸几下,这样反复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张桌上刚刚摞起来的碟子,碟子哗啦啦倒下来,碎了一地。

  碟子跌碎在地的声音引来了管家吴让,吴让铁青着脸把在场的丫鬟们扫视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小梅身上。吴让看着她说:“今天小少爷满月,手上做事注意着点儿。”小梅红着脸倒退了几步,她想,管家老爷怎么就知道是我弄碎的盘子,我的脸上又没写字。

  鹿侯府为小少爷鹿恩正举办满月喜酒那天,红香一整天都像只猫一样缩在床上。外面的鞭炮声穿过她的耳朵,让她感觉到了某种麻麻的痛。窗帘全被拉上了,屋子内弥漫着幽深的橘红色,看不见的被鞭炮声点燃了的空气之火在屋子顶棚燃烧并迅速化为了灰烬,同时飘散出黑色的烟雾。红香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她想抓住那些黑色的烟,可是展开手掌,手心却是一片空白。红香想,她忍受了剧痛生下的孩子也像那烟雾一样飘走了。在她的记忆里,除了刚刚生产后看到的一团血污,她只看清了孩子的左肘部有枚小小的黑色胎记,没等她再仔细看一眼接生婆就把刚刚剪断脐带的孩子给抱走了,她听到她的孩子一路都在沙哑地哭泣。孩子的哭泣戳到了她身体内部的痛穴,那是一种隐隐的痛,从心而至,然后沿着五脏六腑以及子宫往下传递。

  红香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她想尽力想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想起。冯姨把一碗莲子汤放在床边的桌上后,就出去帮着厨房洗菜去了,所以整个小院只有她一个人。她一想起所有人都在为着从她胯间掉下的那个孩子忙碌时,她心里就觉得空空的,她想那些人都是白痴,他们像狗一样被鹿侯府的主人愚弄了。

  直到夜里,冯姨才端着一碗菜和几个馍馍回来。冯姨说:“小姐,你该吃饭了。”红香在床上连动也没动。“你们都是狗。”她说。她的声音平静而轻微。

  “小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冯姨说,凑过耳朵来。

  “我说我早就饿了,你们城里人都是忘恩负义的狗,想把我饿死在这里。”红香说。她闭着眼睛向冯姨伸出手,冯姨连忙把一个馍馍放在她手中。

  红香缩在床上一口气吃了三个馍馍,吃净了那碗菜。她咂吧着嘴巴说:“冯姨,小少爷还乖吧,他有没有哭?没有奶吃他肯定会哭。”

  “小姐,小少爷有奶粉吃,老爷叫人从外国买回来的奶粉。”冯姨说。说到奶粉的时候,红香忽然觉得胸部涨得厉害。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掏出乳防,微白的奶汁像箭一样射了出来,床前的地面立即湿了一大片。红香一边捏着乳防一边忿忿不平地说:“再好的奶粉也没有人奶好,要不女人长两个奶不是白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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