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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晋招呼她们过来一起坐。林无渔说道:"咱们别去凑趣。"唐琳哪里肯,一路拽着林无渔,到底和秦晋他们挤了满满一桌子。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小白瓷碟,装着三色圆球,颜色鲜明,寒气凛凛。棕色是巧克力味的,粉色是草莓味的,白色是奶油味的,用小塑料勺子,一下一下地舀着,凉冰冰的带着一点甜味。

  忽然李蔓琪一闪身,不经意似的一抬手,"啪嗒"林无渔面前的一碟,滩了一地,李蔓琪轻描淡写地说声"对不起",唐琳低声道:"我看她是故意的,我再去给你买一碟。"秦晋却早起了身,到收款处交了钱,重买了一碟。

  李蔓琪对林无渔笑道:"好像从我认识你,你就只穿这一件毛衣,这种款式、颜色是中年女人穿的,不过穿在你身上--"一桌人的眼睛盯着林无渔的毛衣。这件毛衣是她母亲的,她母亲一度非常喜欢,她上了初中才给她,葱绿色,大开襟,前胸上镶着几粒玻璃珠子,穿得起了毛,隐藏不住一种破败相。李蔓琪又笑道:"我一直想找一个词,形容你穿这件毛衣的感觉,今天终于让我找到了,显得你人很俏皮,或者说可笑。"唐琳瞪视着李蔓琪,说道:"你穿的这件红色的帽衫好看?我还以为是学前班的孩子走错了教室呢!我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到一个形容词--装嫩!"

  林无渔对于在服装上被人取笑早习惯了,李蔓琪这么一番针锋相对的话,还是让她相当受刺激,离了座位,说道:"我吃完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琳起身,追到门口,林无渔已经不见了踪影。秦晋也出来了,问道:"人呢?"唐琳说道:"没见着。"秦晋说道:"她不会一时想不开吧?她平时经常去哪里呢?不如我们一起去找找吧。"

  小树林、篮球场、附近卖零用品的小商店……两个人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人影。唐琳急得用手绢擦脸上的汗,说道:"这一眨眼的工夫,能去哪里呢?"秦晋安慰道:"这么一点小事,不至于就真的怎么样--你们平时总到这些地方吗?"唐琳点点头。在秦晋心里,就算找不到林无渔,到她经常来的地方也是好的,一并连唐琳也觉得可爱了,毕竟,唐琳也是同林无渔在一起的,是林无渔喜欢的人。而在唐琳这方面,心情也是有一些愉悦的,毕竟他和秦晋还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

  唐琳和秦晋找过的地方,林无渔一处也没去。她从冰淇淋店里出来,径直到了琴房,站在门口,果然听到琴声,是贝多芬的《命运》。一曲终了,他回转头,看见她,他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也不动。她走过来,并肩坐在他的琴凳上,他显然对这个举动有些吃惊,却也没说什么。天一点点地黑下来,他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说道:"好了,回去吧。"她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他眼里也含了泪,他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来,眼泪越积越多,脸越仰越高,有点像在滴眼药水了,终于眼眶再也积不住那么多的眼泪,泪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一个男人,四十岁男人的泪水,她第一次看见。两个人在夜色里,相视而泣,为了自己,为了对面的人,十六岁的她,四十岁的他,她是学生,他是老师,她还年轻,他已经老了,这是不同的,可是泪水总是相同的,痛苦的感觉总是相同的。他一只手抹自己的眼泪,一只手抹她的眼泪,说道:"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好了。"他的手抹完她的眼泪,无处可去,她竟留恋这只手在她脸上的感觉,为着这只有些冰凉的手在她脸上多停留一会儿,她竟又生出眼泪。她也伸出手,抹着他的脸,他攥住她的手,说道:"这是多么美的一双手!"

  3. 林玉卿

  林玉卿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是下午了。屋里拉着棉布窗帘子,盛夏的阳光一丝一缕地透进来,刺得人眼睛疼。她拉开梳妆台前的椅子,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圆脸,高颧骨,眼睛大而深陷,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一下眉毛,眨一下眼睛,想抛个媚眼,可是那眼神也有些生锈了。镜子旁边放着一个日历,上面她用红笔勾着,张三、李四哪天来取衣服。随手翻着,竟发现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叹了一口气,把日历扔在一边,转眼她已经三十九岁了,镜子里的美人也老了。

  床上的男人翻了一个身,叫声"玉卿",咕哝道,"你鼓捣啥呢?"林玉卿推他道:"快醒醒。"男人给推得不耐烦,粗声道:"又整啥?"林玉卿道:"你快起,回吧。"男人一骨碌坐起来,说道:"我说你是成心吧,总在我睡得啃劲儿的时候,把我整醒。"林玉卿把腕子上的手表直贴在他脸上,笑道:"你自己看看这都几点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把你堵在房里,没的找气受。"他一听如此说,忙起身穿衣服说道:"行行,你别说了,她是咱们祖宗,我不怕你,我倒怕她,天天跟耗子躲猫似的躲着她。"一边说,一边穿衣服。他是一个壮硕的东北男人,身形高大,虎背熊腰,半袖圆领衫套了一半,露出脑袋,瞪着眼睛说道:"我怎么地了,我?你情我愿,咱俩不犯法呀,连公安局都管不了咱俩,我干吗怕她?"林玉卿听他如此说,抿嘴笑着。他是这么多年来,对她最长性的一个。

  林玉卿不由得把眼睛又往日历上瞅了一眼,今天竟是她的生日--生日,如果那天不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如果那天她不是一定向她母亲要钱,如果那天她不是去鼓楼商店而是别的什么商店,那么她这一辈子又完全是另一样了。

  那时,她中学毕业了,她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上山下乡了,按政策,她可以留在城里。虽然不用去农村,一时也没有工作,父母都是工人,家里并不宽裕,所以她早就相中的一块带小圆点的的确良花布,只能借着过生日的由头,才从母亲那里要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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