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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黑夜,是树们的噩梦。

  裴毅穿上衣服,向西走。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一片密实的小树林,是速生杨种苗基地。

  速生杨是我国一位林业专家倾其一生心血研究出来的,三年成材。秦为民当副市长时参观过。不少人怀疑其品质,因为在人们的传统意识中,有百年树木一说,速生杨是可疑的。但秦为民有眼光有魄力,硬是把老专家实验田里的成果引进新疆。新疆多荒漠,种树艰难,加上树又长得慢,造一片林子不易。要是能让速生杨扎根新疆该多好。并且绿化产业是很有前景的,将来完全可以走向市场,销往内地。但是这一宏伟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秦为民就入狱了。入狱后,秦为民提出跟肖尔巴格市林业局合作,在夏米其建一个种苗基地,尼加提很支持。速生杨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扎根,意义将是深远的。

  速生杨确实神,才一年工夫就蹿到两三米高,眼下到了该买苗子的时候了。秦为民这两天带着几名犯人割苗截苗,这是个技术活儿,他要亲自督阵。

  裴毅过来时,秦为民像个老农民,腰里扎根麻绳,撅着屁股还在地头忙。猛瞧见裴毅,有点尴尬,但马上就稳了下来,说:“来啦,小裴,跟我一起接受劳动改造?”

  裴警官不叫了,还说自己接受劳动改造,什么话!裴毅心里窝火,尤其是看到秦为民眼里透出一种悲悯神情,他狠不得上去踹这个人两脚!

  但裴毅还是笑了一下,一种坦荡的笑,带着自嘲和轻蔑的笑。想一想,他恨秦为民似乎没道理,这个人已经够背了,死里逃生才保住一条命。

  秦为民那天冲动之下告了裴毅,回来就后悔了。细想裴毅绝非贪婪之辈,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孤高单纯的东西。以政治家的眼光看,是难能可贵的正气,是同情心,同时又是不成熟,不机智。秦为民其实并不相信裴毅会贪那5000元钱,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阴谋?是什么人要加害于他?现在让胡松林查,会是个什么结果?秦为民隐隐地为裴毅担忧。他很想跟这个年轻人,也是自己的情敌,好好谈谈。

  秦为民还没吃饭,邀裴毅共进晚餐。他拿出上次岳父送来的午餐肉罐头,推到裴毅面前,笑着说:“吃吧!犯了错误不要紧,饭还是要吃的。”

  俨然一位革命老干部,挽救失足青年。

  裴毅也不客气,闷头大吃,想,秦为民,老子今天非把你两罐午餐肉报销不可,让你告我。啃完一个馒头,撒了泡尿,他四仰八叉倒在树下。月光透过叶片洒下来,仿佛经过了一道细筛,那光变得柔和清香,跟女人发丝里溢出来的气味一样。

  裴毅嗅着这醉人的气息,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歌声:

  摘葡萄的姑娘,
  你辫子一甩真漂亮;
  今晚我在树下等着你,
  我们一起看月亮……

  本来是一支欢快的歌曲,被裴毅唱得苦兮兮的,还变了调。秦为民支起耳朵,这歌子怎么这么熟,对了,老婆过去在家经常听的就是这首歌。

  秦为民心里酸溜溜的,又有点幸灾乐祸,靠过来说:“小裴哪,想开点,一个副监狱长不过管几千号人。我这个副市长都能撂,你就不能撂?宦海无常,说翻船就翻船……”

  裴毅不理他,接着唱。

  秦为民不知怎么,今晚话特别多。他说:“人啊,要想得到真正的磨炼,我看还是有必要在监狱里住一阵。世界上有许多大人物都坐过牢,远的不说,你看那个南非总统曼德拉,坐牢反倒坐年轻了,70好几的人,听说最近又恋爱啦……”

  裴毅停止了歌唱。头顶上方有一只白蜘蛛在织网。织了一半,风一吹,网扯到树枝上,破了。白蜘蛛身体秀美,柔软,很像一个风骚的女吊死鬼,死到临头还荡来荡去,想入非非。好不容易攀上树枝,裴毅以为她会另择地方,没想到这小姐又在原地织起来。过了一会儿,风一吹,网又被扯破……这儿是风口,她怎么就搞不懂呢?换了人,应该识时务,或者放弃,或者另择地方,或者……像蜘蛛小姐一样,认准一个目标?失败、失败,再失败,可能终会成功。

  秦为民以为裴毅在聆听自己的指示,因而越发激情难抑。躺着说话不像那么回事,索性坐起,并且折了根树枝作指挥棒。每说到重点,指挥棒一点,下巴一扬。

  “你为什么老犯错误,要我看还是那个问题,哲学没学好。什么叫哲学?简单地说,哲学就是世界观的学问。它决定着我们对待事物对待生活的态度。坚持用联系的、发展的观点看世界的,是辩证法;用孤立、静止的观点看世界的,是形而上学。这些概念容易掌握,可是我们有些同志一进入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就不懂得如何解决问题啦,就会迷失方向,以至丧失自我……我不止一次地告诫大家,领导干部一定要加强学习,小平同志不是说过嘛,活到老,学到老。你们看,我在监狱里还没忘记学习呢,每天早上读一个小时的书……这是上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一边读书,一边作笔记。当时同学们把我的笔记当宝贝借呢。嗬嗬,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教授的女儿就因为我的笔记作得好,爱上我啦……”

  裴毅倏地睁开眼,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背叛庄严?”

  秦为民一愣,指着裴毅的鼻尖,说:“你看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关于我和庄严的问题,你不要问,这是我家里的事!我倒是要问你,你们两个是不是有问题?我是说男女作风问题。”

  秦为民这么直截,这么严肃,裴毅觉得好笑。半晌,他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们相爱过,在大学。”

  相爱过?相爱就是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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