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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这个办事处其实是个民间的,说起她的来历还真有点意思。永川县有个农民叫拓二狗,舅舅在国家某机关事务管理局当领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农村改革刚开始,拓二狗瞅住贩卖绿豆的生意,一年几十趟往返于路山与北京间。为了省旅馆费,每次都要到北京的舅舅家里住宿,这样去的次数多了,舅舅家里的其他成员很反感这个西部地道的农民,每次他进舅舅家门,尽管拿着红枣、小米、绿豆等这些家乡的土特产,但家里人的脸都紧绷着。这样的情景叫当局长的舅舅好不心酸。作为领导,他在外面呼风唤雨的,但在家里他却从来是个外省人,没有一点地位。看着这个惟一的外甥受委屈自己却爱莫能助,自然心里就不是什么滋味,所以老惦记着寻找个解决的办法。刚巧,局里有一些旧平房要处理,他见外甥搞贩运好像赚了些钱,就试探地和他商量是否买上几间,如果钱不够的话,自己将拿出私房钱给他贴补几个。

  其貌不扬的外甥也不是个木头,他对舅舅家人的冷淡和反感早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贩运几年了也有了不少的积蓄,听说有在北京买房子这样的好事,马上表示说他早有想法,而且自己有钱,根本不成问题。作为一个改革开放后最早搞贩运的农民,他有相当的头脑,像他自己说的,脸是有点灰,但那是土培的,其实心里特别的亮堂。他知道如果要了舅舅的钱,说不定哪天那几个表哥表妹知道了,会给舅舅带来麻烦的,甚至连房产权都说不清楚。拓二狗买房时是八十年代中期,北京人那时也实在是穷啊!这个位于钓鱼台后面胡同里60平方米的三间房子和80多平方米的独院,竟然只要三万二就买到手了。买了房子后,二狗马上把家搬到了北京,依靠这个基地吸引了永川县甚至路山地区进京的办事人员。

  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顺,钱自然越来越多,到了九十年代又改造了房子,用钱开路打通了层层关系,得到城建局的批准,盖起这座三层小楼。他拿出楼上的房子做了接待室,平时路山或者永川的领导和亲戚朋友来了,视大家的经济实力,随便交几个房钱就可以入住,吃家乡饭,玩麻将牌,互相找关系帮忙,其乐融融,成为名副其实的路山地区驻京办事处。作为路山最大的民营企业黄土地开发集团早把这里当作他们的办事处了。

  梁怀念不喜欢住北京的那些大宾馆,除了睡不惯席梦思软床、坐电梯发晕、闻不惯那种腻腻的香水味道外,更主要的是在马桶上拉不出屎来。所以每次来京除了开会要求必须住会,其它的时间就喜欢住在这里。这次离开路山的前几天,他早打电话订了房间。到这里感觉真正是宾至如归,仿佛回到家里一样。

  因为是老书记要来,他们专门拿出冰箱里的路山羊肉,做了梁怀念最喜欢吃的荞麦圪垯,拌了几个家乡小菜,准备了他喜欢喝的茅台酒。吃饭间,他高兴得直哼哼“荞麦圪垯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的信天游,酒足饭饱后上楼,塌实得像是回家了一样,很快酣然大睡了。

  本来就不累,再经过一夜充足休息后,梁怀念精神百倍。一大早起床后练了会儿滋阴壮阳功,二狗知道他在家的习惯,准备了简单的早点。喝过一碗绿豆稀饭,吃了两个小馒头夹豆腐乳,打着饱嗝就叫上司机开车来到六里桥附近的中将家里。中将老头也住平房,不过那房子可就大多了,前面有长长的院子,除了一条青石铺砌的小径,两边就是菜地。梁怀念亲眼见过中将老头一丝不苟地给菜地上粪,农家肥是在京郊买的,用那辆尼桑吉普车拉到院子里,本来这辆车是他的生活专用车,但生活很简朴的他没有什么用车的地方,而对菜地要求就比较苛刻,他就叫后勤部门把生活车的棚子和后面的座位拆卸了,改装成敞棚的,基本上就成为种地专门用车了。

  此举当然要遭到家里人的反对,特别是儿子和女儿的反对,但他们都惧怕这个将军父亲,所以穿过菜地时即使是捂着鼻子也不敢抗议。这个院子里前面有两间不大的房子,算是过厅,是工作人员住的,他们全家住的那个后院,是个标准的四合院。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京城里,有这样一处幽静的住所,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在后院繁花似锦的花坛中,修了一栋储藏室更是显得很扎眼。梁怀念来到门口,用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按响了门铃。门上的小窗口打开,露出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他只得发问:“小盛不在吗?”见那张脸在表情平静地摇晃着,就接着再问,“那小李在吗?”“他们都复员了,请问,你还找谁?”梁怀念显得比较沮丧,短短的时间里就感到自己和北京陌生了,于是只得直说我是来找首长的。他例行公事地掏了工作证,警卫打电话核实后,方才获得准许进了门。他心里不住地嘀咕,真是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啊,这世事变得太快了!

  中将老头还是一副军人的装束,黄呢子衣服,圆口老头鞋,从院子中央那座房子里拍打着手出来,声音隆隆地说:“好你个小梁子,来北京也不先打个招呼。”梁怀念说我是准备给老首长一个惊喜啊!“难道又会有宝贝弄来了?”去年来的时候,他给老头送来一个明代的响盆,里面放上水后轻轻地摩擦盆沿,会发出嗡嗡的响声。“首长说的一点不错,还真有宝贝给您老拿来了。”说着,忙叫司机和警卫战士抬进来。听着他们哼哧哼哧搬石头的声音,老头连忙撇开他紧走几步过去,心疼地连声说:“轻点、轻点,先放院子里。”石头一落地,他便在早晨新鲜的阳光下欣赏起这些宝贝来。

  中将最感到委屈的是,自己戎马生涯一生枪林弹雨几十年,到了晚年竟被人认为是没文化的粗人。在这辈子里他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什么事情都没怕过,而到晚年退下来后,别人认为他没文化,令他感到茫然和失意。茫然失意中又显得很无奈,直到离休后他才发现,其实这个世界的一切活动都和部队无关,更和自己不沾边。听儿女们的谈话,不是谈论生意,就是时装、面膜、氧吧、四人组合、足球或者是高尔夫球运动,更令他惊讶的是以前自己竟然蒙在鼓里,不知啥时老伴儿成了一个知名大合唱队的老队员,她们那帮老太太们的话题是C调还是降B调,什么低音、中音和高音区的声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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