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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米彩儿说谢谢你,我会的。唉,活着真不容易啊——说了半天了,还没说你呢,刚才我看你在河边的样子挺闷的,咋了?王向东说我正想跳河呢,没想到叫你给勾了回来。米彩儿咯咯地笑起来,说:“瞎说!”

  这笑声撩拨得王向东不由自主地回到初恋的记忆里去,只是,那时候的米彩儿,笑声里多少都会有些涂抹不净的忧郁,并且,那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气,如今也被法国香水的奇怪的气息掩盖了,使他觉得萎靡和惆怅。

  米彩儿看他默不作声,接着笑道:“怎么了,几年不见这么深沉了?”彩儿的声音不轻不高,似乎有些责怪,似乎又在玩笑的样子。王向东真的不想破坏这种喜悦亲密的气氛,所以把刚横下心来要告诉彩儿自己现状的想法压了下去。他希望米彩儿能带着一些安心的美好的印象离开这里,欺骗不是罪,伤害才是罪。

  所以他说自己活得还凑合——在国内发展还能怎样?要不是这些年党的光芒照我心,真的没法儿混啦。米彩儿笑道:“等我塌实住了,你要想来,我帮你出国好不?呵呵。”

  “是不是到国外也得先娶个假老婆?”

  “哈,我帮你啊,你娶我好了。”王向东说:“行啊,也圆我一个梦。”

  米彩儿嗔笑着打了他胳膊一下,王向东呵呵笑着,心里忽然酸楚。他在精神上实际很萎靡,他明白一个“穷人”是不配在这种地方调情的,穷人第一要面对的是生活,赤裸到每一个细节的生活。同样,一旦米彩儿知道了自己的处境,还会这样待他吗?那笑容、那语气、那目光,还会象现在这样亲切、暧昧甚至偶尔热烈一下吗?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两个人都没吃多少东西,又有那么多话从肚子里倒出来,竟然丝毫不觉得饿。不过时间真的很晚了,米彩儿依依不舍地说我们该回去了,改天记得请我。

  王向东振作了一下,说我们再聊一会儿,我现在叫车送你吧。

  他想让林家胜过来送他们一路回去——这是他在米彩儿面前能表现的唯一的风光了。

  绕路送走米彩儿,王向东回到冷清的家里时,已近子夜,想想这一天,真的是充实美妙又尴尬空虚。

  关了客厅的灯,王向东仰在沙发上,望着斜挂在窗外的残月,毫无睡意。米彩儿给了他太多的激动,虽然当着彩儿的面他没有突出地表现,可他知道米彩儿的出现对他的意义超越了一切,他的心忽然为她柔软,也为她温暖了。在清冷却柔和的月光里,他慢慢回想着和彩儿共同经历过的喜怒哀乐,那些尘封的日子,那些话语、动作,那些荒唐和浪漫,那些流氓无产者的、偶尔又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趣,还有那些空白,那些一直飘在他潜意识里的香气,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气,廉价的化妆品,根深蒂固的迷幻。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万种的柔肠,温存又绝望的柔肠,在回忆的尾声里,金发流香的米彩儿梦幻般地渐渐迷离、淡远了,他相信以他现在的样子,是没有权利再去打搅那个女人的新世界的,他很害怕那种美好的东西突然破碎,象哗然而解的落地玻璃一样刺伤自己也刺伤彩儿,他只希望她记得他曾经的好,他只希望她相信他现在的优秀,如果连这最后的一点欣赏也不能留在这个女人的心里,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现实的没有,虚幻的也没有。

  王向东疲倦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最后发现自己手里只剩下不足三千块现金了,除了这个房子,这就是他所有的家当了。没有钱,没有事业,没有信念,只有一个摆脱不掉的毒魔,象恶鬼一样附在身上,扎根在血液里。老娘在的时候,曾用她们“修炼人”的话解释说:其实一切只是你的心魔,心魔一去,万恶皆休。王向东从不信那些玄虚的话,他不反对老娘念经练功只是顺者为孝而已,可是现在,他是多么希望能有谁在他的胸膛里猛扎一刀,帮他把“心魔”铲除啊。

  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躺着,逐渐地感觉到寒意了,王向东忍了一会儿,还是撑起身子回到卧室,把自己重重地摔到床上。

  转天醒得迟了,一睁眼就觉得嘴里发苦,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是有些饿了。昨晚光顾聊天,兴奋中没怎么进食儿。在清锅冷灶的厨房里晃悠的工夫,他忽然一惊:怎么?昨天……昨天好象和往日有些不同啊。

  对啦,昨天竟然“忘记”了吸毒!

  而且,而且直到现在,他也没有难受的感觉,真是奇了。

  很快,他知道是因为米彩儿的关系。米彩儿的突然出现使他的神经太兴奋也太疲劳了,叫他心里的毒魔没机会挤进来作祟了。果真如此的话,米彩儿真的是他的救星了。

  王向东突然笑起来,感情很复杂。虽然他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状态——毕竟米彩儿不会留在这里给他持续的兴奋——可在这一瞬间,他再也无法回避米彩儿在自己心里的分量。米彩儿是他青春的遗憾,是他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缺憾,那种被剥夺的幸福在他精神里一直有着阴影,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伤害在变得淡漠罢了。

  怀念不是每天想起,怀念只是不曾忘记。

  彩儿来了,很快又要走了。王向东多么希望这段时间里能好好地跟她多在一起啊,哪怕只是聊聊天,回忆一下过往的岁月,也是很美好的事情了。可他不能,他觉得没脸再见她,他不能叫她带着失望和遗憾离开。可是,这一去,谁说就不是永别?他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总之,左右都是遗憾。王向东只悔自己的没落,他放不下面子告诉彩儿真实的一切,他横不下心去毁灭所有曾经的美好。也许,一切到此为止才是最理想的结局?虽然无奈,可是残缺毕竟比毁灭好吧。

  想通了米彩儿的事情,泡了袋方便面囫囵吃了,王向东开始一张一张地数钱,比昨天默算的结果要好些,居然有四千多块。

  点了支烟,慢慢吸着。他的心逐渐由焦躁、绝望回复得冷静许多,想想年龄,已经三十八了,居然已经三十八了,这是他很少意识到的一个问题;想想这几十年,尤其是这几年,感觉七零八碎跌宕难平,真如南柯一梦;想想现在,不过如此吧,好象一下子回到几年前刚出狱时的状态而已,只是老娘没了,亲人恼了,伤害多了,精神倦了……

  王向东看看窗外,天还是和往常一样半死不活地苍灰着,没有清朗的气息,没有天高云淡的意境。他觉得这就好比自己的现在,甚或将来。

  他把烟掐掉,起身站到窗前,望着含混的远方,没有鸟,云也懒散着,低头时,树阴下围了一群在下棋聊天的老人,路上是一成不变急匆匆奔命一般的人流车流。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也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他能肯定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活着,活着就得奔命,有方向无方向都得奔,豹子要奔,猪狗也要奔。

  “活着,就得奔命啊。”王向东感叹一声,坐回去又把钱细细地点了一遍,比刚才多了一百,王向东笑了,再点,点到一半就放了手:他觉得自己很无聊——钱要真能越数越多,傻孙子才去奔命。王向东靠在沙发上,瞪着前面的墙壁,开始认真地想未来。

  他告诉自己先忘记过去的辉煌,就当自己是刚从监狱里回来的光棍吧,光棍儿就不活了?可他很难再找回上次出狱时想要横冲直撞打天下的豪情了,唯一还保留的一点就是他不相信自己会彻底完蛋,他“不相信”自己会趴下,尤其不相信自己会趴下就不起来,他说我王老三不是那么赖皮的人。

  可是要重新站起来谈何容易?他甚至不知道在现在这种社会里,靠几千块钱还能做什么生意。他是看惯了“大钱”的,真的要从“基层”做起,一下子又有些迷惘。他忽然想起林家胜:其实开出租是个很不错的事情,辛苦,但是稳当。

  可是钱呢?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去找别人借钱,他没脸。他只能也只想靠自己单枪匹马地闯荡了。他要重新站起来,为自己和儿子,也为了给大家看看。

  王向东终于挺起身,走下了楼,他告诉自己今天就是新的开始,今天就是把腿溜断了,也要看清楚底层的生意人都在靠什么养家糊口——他果断地把自己归进了“底层”,并且,他相信着:他们能活,我就能活;他们能行,我就能行。

  王向东又找到了一股激情,不过他知道自己的心其实还是疲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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