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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就说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火车上藏獒也是可以托运的。”杨炎适时地在一边说,“我们还是走吧,在火车开车前大概还来得及办理托运手续。”他有些着急了,因为周围已经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人,而那些人中很多都是一边吃着格尔木著名的羊肉串一边观看这一切的。他不太习惯这种被围观的场面。

  他们领着格桑加快步子向火车站走去。

  “你不是故意选了一棵不结实的树吧?”

  “这……倒是没有。”杨炎说。

  他们在格尔木登上了列车。

  在火车的行李车厢里,格桑被韩玛关进一个笼子里。它本能地拒绝这仅仅可以在里面转动身体的狭窄的笼子,但它知道必须相信他。它知道自己正在离开高原,那个它曾经生活过的牧场已经遥远得不可想象,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感到恐慌,也没有伤感。现在它只相信韩玛,相信这个比高原牧场更重要的年轻人。

  格桑在狭窄的笼子里耐心地卧下了。

  车厢的门关闭之后一片黑暗,韩玛再也没有出现过。每天给它送食喂水的乘务员总是摆出一副可怜相,好像格桑随时会撞破笼子扑出来。他总是战战兢兢地把食物和水从笼子下面那个活动门里塞进来之后就锁上车门急匆匆地离开。

  在一片黑暗之中,格桑只能根据从车厢连接处的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判断白天与黑夜的更替。它的鼻子在黑暗中愈加灵敏,清晰地感受着与光线一样透进来的气味。有时它根据那潮湿的气息判断列车正在经过一条河,有时车驶过了一片森林。车驶入车站停靠时,那是尤其令格桑感到兴奋的时刻,众多混合在一起的陌生的复杂气味乘虚而入,格桑迅速地将它们与自己记忆里贮存的那些已知的气味进行比较,这足以让它在列车重新开动之后消磨掉更多的时间。

  它看不到外面的一切,但有一点它是可以肯定的,它正在进入一个气味异常丰富的世界。

  中间转了两次车,在繁忙的车站上,那些急急忙忙赶车的人们仍然不忘在看到笼中的格桑时发出由衷的赞叹,并将这震撼的景象保留的兴奋一直带到车上,在放好行李之后对坐在对面的旅客说:“我看到那样大的一头狗。”

  夜晚降临时,格桑会在梦里回到自己出生的高原牧场。有一次它以为自己正在努力地攀爬上一个羊毛垛,四只粗大的爪子陷进了松软的羊毛里,但就在将要爬到顶端时却跌落下来。

  刺目的手电筒光照亮了车厢。

  一个体积更大的笼子被抬进了车厢,放在格桑笼子的旁边。

  噩梦开始了。

  当晨曦从车厢上面狭小的缝隙中透进来时,格桑看到旁边的笼子里密密匝匝地挤着七条它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狗。它们身体细长,毛很短,几乎可以见到毛下的粉红色皮肤,光洁的白色皮毛上均匀地点缀着黑色的斑点。它们此时都眨动着亮晶晶的黑眼睛打量着格桑,那眼睛看上去与它们身上的斑点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是说,格桑要睁大眼睛,才能分辨出哪只是眼睛,哪只是它们头上的斑点。

  格桑当然不会知道。一部叫做《 101斑点狗

  》的电影放映之后,大麦町犬的价格立刻飙升,人们突然发现这种短毛斑点狗是多么的可爱,是多么适合成为人们的伴侣,总之是拥有诸多的动人之处。于是这些狗在某一天突然间被关进一个笼子,运上列车,送到另一个可能会卖出更好价钱的城市。

  对于这些狗格桑并没有什么兴趣。

  它们也不是真正地吠叫。也许是因为过于拥挤,或者是一只狗被另一只狗压到了身上的什么部位,这些长相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狗中的一只像受了委屈一样,将脸紧紧地贴在铁笼上,伸长了脖子,闭起眼睛呜呜咽咽地哀鸣。这只是一个类似序幕的简单的开始,随后其他的狗似乎都受到了它的感染,为自己的处境深感不安。于是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被遗弃的幼犬般孤苦伶仃的合唱。

  这种不顾一切的合唱一旦开始,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结束的。这些狗像受了惊吓的小妖一样扯着脖子呐喊。列车从车站驶过时,正在等候上车的人会以为呼啸而过的车厢里一定有一群喝了烈性酒的狗在举行新年聚会。

  它们第一次齐心协力地上演这种声势浩大的合唱,是因为对关上车门后一片漆黑的车厢感到恐惧,不过被格桑几声恶声恶气的吠叫制止了。格桑不知所措地发现七双泪汪汪的眼睛正可怜兮兮地望着它。

  但格桑的影响力也就到此为止,后来无论格桑怎样声嘶力竭地吠叫,或是冲撞笼子发出可怕的响声,都不能阻止它们这种无望的合唱。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折磨,它们的情绪也影响了格桑。此时格桑也感觉到车厢内无限的黑暗是如此难以忍受,禁闭着它的笼子也同样被它无穷尽地愤恨,它开始冲撞结实的笼子,撕咬因为运送过无数动物而遗留下它们久远气味的铁栅。

  还好,与这群斑点狗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天,列车已经抵达了终点站哈尔滨。如果格桑继续与它们待在一起,要不了多久,它就要真的疯掉了。

  走出车厢之后,刚刚见到韩玛的兴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冲得烟消云散。车站里到处都是人,男人,女人,孩子,各种气味的人。格桑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人,把它以前所有见过的人都加在一起也无法达到它在车站里看到的这些人数量的一半,而且这些人散发出的复杂气味扰得它晕头转向。韩玛收紧了绳子,格桑也不由自主地紧紧地贴着韩玛的腿侧。韩玛的出现毕竟消解了格桑要撕破一切的疯狂情绪。

  格桑在高原上见过雪山草原和那些更适合用宽广壮阔这些词来形容的景物,但面对眼前由人类构筑的一切,却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这些参天而起的高楼的表面上贴附着深蓝色的玻璃,像终年积雪不化的冰峰,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是唯一让格桑感到似曾相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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