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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它钻进了羊毛垛。现在,它已经不再去想帐篷角那块羊皮和温暖的火塘了。远外草地尽头的雪峰在月光中如同不可多得的珍宝,放射出慑人的银色光芒。它仰起了脖子,从柔嫩的喉管里吐出生命里第一声号叫,然后在夜晚浸淫着牧草生长的青色气息中睡着了。

  出牧的时间到了。

  每天都是这样,它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

  “格桑!”走出几步,主人回头叫了一声。

  正准备冲向小主人的格桑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它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它已经预感到总有什么在等待着它。每天百无聊赖地在帐房附近游逛之后,格桑趴在草地上打盹时,总是感觉到从每一根毛孔深处渗透出的那种渴望,似乎是要寻找什么,但它又无法确信那究竟是什么。

  尽管格桑只是一头幼犬,此时也意识到,那种每天和小主人游戏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它昂起对一头幼犬来说比例有些大了的头,使自己跑动的姿势更加轻松紧凑,不紧不慢地跟着主人,既不超出主人,又不落在后面。

  作为藏北草原的獒犬,这是游牧生涯的开始。

  格桑第三次和主人出牧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找到一处不错的草场,主人又从怀里掏出羊毛团和羊骨纺锤。在主人手中飞速旋转的羊拐骨让趴在旁边的格桑感到眩晕,它闭上了眼睛。

  羊群走得太远了。那些羊依然在低着头啃食青草,慢慢地向前移动。它们再走一会儿,翻过了小丘,就要走出丹增的视野了。

  丹增叹息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将前面的羊群赶回来。

  但这时他脚边的格桑像一枚燃烧的黑色火球冲了出去,一路吠叫着扑向羊群。

  格桑也是在自己冲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出去了。几天以来,格桑每次从沉睡中醒来,总是能够感觉到体内的那种令它不知所措的神秘冲动,像准时而来的永不变更的潮水。它感觉自己总想要围捕什么,把什么送回它原来的位置。这种无法抑止而又无法发泄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困扰着它。

  它并不成功地从惊恐的羊群中间穿过,将羊群冲散,跑到羊群的最外侧,才意犹未尽地杀个回头,大幅度地左右奔跑,伴随着从尚还稚嫩的嗓子憋出的铿锵有力的吠叫。羊群不太适应这套圈围法,想四散奔逃,不过它们很快发现自己确实不是这头急于表现的莽撞小犬的对手,格桑难能可贵地时不时地在最外围羊的肩膀上虚虚实实地咬上一口。

  毕竟是第一次,格桑还不能像一头技艺娴熟的牧羊犬那样做得完美无缺。羊群如同一摊 不小心洒落在地上的水银,毫无章法地滚来滚去。

  当然,这是第一次,格桑比一头经验丰富的牧羊犬多花了一倍的时间,不过还是把羊群圈了回来。

  格桑向主人跑过去时发现丹增还是坐在原地,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这多少令格桑感到失望。这是藏北,藏獒生来就是要牧羊的,正如羊和牦牛要为牧人们提供奶食和皮张一样,一切都在按照造物主事先的谋划顺理成章有条不紊地进行。牧羊犬赶羊,是天经地义的。丹增几天来看到格桑面对羊群无所作为也并不着急,他知道格桑终会有一天灵光一现,也许只是被哪一根比较粗一点儿的草绊住了,踉跄一下就突然想到要行使自己的职责。平和地接受一切,这也正是高原的原住民能够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坚韧地生存下来的原因吧。

  此时丹增的脸上浮动着那种藏民特有的更接近于木然的平静。

  当羊群再次不知不觉地向小丘那边移动的时候,主人只是冲着趴在草地上的格桑嘘了一声,格桑就已经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格桑再次把羊群赶回来,伏在主人身边。短短的时间里,它已经感到这没有什么了。它就是一头牧羊犬,是为牧羊而生的,当它第一次冲向羊群时,是本能;第二次再做时,已经是经验了。

  格桑卧在草地上向远处的羊群望过去,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护这群羊很久的时间了。

  格桑几乎没有经过什么过渡性的训练,就开始了一头藏北牧羊犬的生活。

  三 牧场越来越远

  格桑站起来,在车后已经看不到夏营地的痕迹,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飞速掠过草地的云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突然之间笼罩了格桑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它一直在欺骗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个玩笑,然而这种想法似乎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即使第一次面对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个对手——那头执意要攻击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恐慌。

  车还没有出现,格桑已经凭借自己敏锐的听觉感觉到那种蜂群迁移般沉闷的轰响。它略感兴奋地向地平线上张望,两分钟以后,在草地的尽头拱出甲虫一样背壳光亮的吉普车,车窗反射的阳光刺痛了格桑的眼睛。偶尔路过这里的汽车,携带着陌生世界新鲜的气息呼啸而来,总是让格桑兴奋不已。格桑毫不犹豫地冲向战舰般雄壮的从草地里驶来的越野吉普车。

  主人已经跑了出来,牵住项圈将它拽到帐房前那根木桩前,把铁链扣在了它的项圈上。

  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像所有长途坐车旅行的人一样,下车的一刹那因为腿脚麻木动作趔趄,不过他们仍然没有忘记动作夸张地冲着主人高叫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 )。

  格桑已经对这两个人失去了兴趣,两个陌生人进了帐房之后,它也把视线投向了雪山。在草地的尽头,如同一块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的金子,因大风侵蚀而积雪稀少的山脊恰似锋利的刀刃,艰峻地耸立,将这些金的熔流切割开来,最高的锥状峰顶在大风中飘动着一段划破长天的金色浮云,长久不息地流动,像一面金光闪闪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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