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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方府内到处是香衣云鬓,楚楚绅风。

  梅平把贺礼呈给站在方怀良左侧的方伯母,说过了祝辞,寒暄之中方伯母把礼盒递给下人后,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我。

  “怀良,你看鸣雍这位千金,是不是出落得越来越水灵?难得今儿个澄征从学校跑了回来,窥个空儿也让他见识见识什么真正的沉鱼落雁,别净瞒着我在美国那边胡闹。”

  方怀良一脸带笑,犀利精明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向我父亲:“这就得看鸣雍兄的意思了。”

  我父亲笑着应和:“现在的孩子大了就了不得,我们这些做父辈的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让他们年轻人自己拿主意吧。”说话间目光掠过我。

  又道:“其实能交个朋友也还是好。”

  梅平站在父亲的侧边,和乐地发问:“澄征也快毕业了吧?”

  “可不。念了硕士又念博士,再不毕业都要把人念傻了。”方伯母笑语,掩不住一份身为母亲的自豪。

  我就像关在笼子里供人待价而沽的困兽,拘束之于还得自始至终在脸上堆起一丝不苟的端庄的微笑。他们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我的戒指,只不过是都当我小女孩贪玩戴了个另类饰物。不知情的谁会认为那时钻石做的?我便要告诉别人都不会有人相信,没准还抛给我两粒“你疯了不成”的白眼球。

  待不下去了。

  悄悄用手肘撞了一下在背后不怀好意地扯我腰带的林智,在电闪般向多在方伯母后侧掩嘴偷笑的澄映丢过去一记杀人眼光,这妮子八成皮痒欠扁了,还不出来救命。

  澄映接收到我的威胁,偷偷朝我扮了个鬼脸才施施然走上前来说:“林叔叔,梅姨,可以让林潇陪我去玩玩吗?哎——潇潇你这裙子真漂亮!”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假笑若干:“是吗?”

  梅平望了望我,脸上笑颜加深:“去吧。”

  方伯母放开我得手,对澄映道:“顺便看看你大哥在哪,叫他来见我,一整个晚上都不见他的影儿,这孩子也真是的。”

  我走出十步之外才能够长舒口气,澄映的脑袋直转向我的颈侧笑的花枝乱颤。

  “笑笑笑!小心笑到你人仰马翻跌个四角朝天的乌龟样,那个时候可就轮到我笑了。”

  她站直身子,双手拍胸勉强止住笑意。

  “没办法,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你出糗了。走吧,雨盈已经来了,找个机会我也得介绍大哥给她认识。”

  虽说林方两家世代交好,但我出入澄映家的次数与去雨盈家一样,寥寥可数,从来就不喜欢去别人的家里见识别人的温暖。也曾见过方澄征一两面,后来他出国留学,五六年过去,早对当年那个只有匆匆几瞥的人印象全无。雨盈和澄映是在高中时认识的,那时候方澄征已经出国。偶尔过节才回家晃一晃又飞走了,所以她并不认得他。

  才说到她,雨盈已自侧厅走出来:“潇潇你什么时候到的?澄映你怎么不和她来找我?”

  “正要去呢。雨盈你不知道——”澄映未语先笑。

  我用力掐她的胳膊骂:“笑到龇牙咧嘴比较好看,你笑呀!”

  她躲到雨盈背后:“不得了!雌儿还未过门就开始虐待小姑子。”

  “截住!”雨盈大声喊停,回身瞪着她:“为什么我的印象中好像我才是她的小姑?还是我记错了,你不姓方该投我们家姓冷来了?”

  澄映指指我:“你问她去,到最后谁才是她的小姑子还真没准,难保我大哥不会对她三见钟情。订婚有什么了不起,结了婚还可以离呢!不过最好还是我大哥对你一见倾心,那就万事大吉你也有嫂子我也有嫂子啰。”

  雨盈敲她一个响头:“现在才几点,灯火通明的说什么梦话!再敲一下醒了没有?”

  澄映哟哟叫痛,我拉住雨盈还要打下去的手:“体谅体谅她吧,你不知道人家八百年前就已相中了我老弟想做我弟媳妇啊?冷方林三家联姻敢情好,虽然她有那么点老草吃嫩牛的罪过,也保的个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碎嘴!”方澄映扑向我掐着我的脖子摇晃:“给我死来!”

  我哇哇大叫:“雨盈还不救命!”

  “救你?下辈子吧!澄映尽管掐死她,真的一点都不用给我面子,平常我俩可不是被她刻薄够了?”

  坐山观虎斗外加挑拨离间罪名成立。我和澄映相视一笑,意气相通,反手飞快逮住她,“有人要完蛋啰!”

  “喂!——啊——别搔我!痒死了——哈哈——”

  “小妹。”侧后方传来一声叫唤,雨盈和我俱回过头去,电光火石之间,那脸容酷似澄映的男子一脸失魂落魄。

  一阵轻微的哗然声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雨盈立刻掉过头去,我看着方澄征笑了笑,她这才惊爵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与此同时我听见雨盈愤然作声:“这头猪!”

  心头微微一牵,我回过头去。

  冷如风正在给方怀良祝寿,左手臂弯内挽着位娇娃。质料、剪裁、手工都是上乘的宝石兰西服,袋口别着镶有蓝宝石的方巾,白色真丝衬衣的领子阔长且尖,大反转在西服领口外,烫的不见一丝皱褶的,西裤反传统地采用了微喇叭型,更显毕挺修长,高贵典雅之中不失飘逸洒脱,还带些奔放不羁。

  人群中他永远最耀眼。

  雨盈远瞪着他说:“澄映,还是你做她的小姑子对她比较好。”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拍拍澄映:“把雨盈介绍给你大哥,然后到有东西吃的地方来找我。”

  我对方澄征点头微笑然后走开,不理会背后雨盈刻意压低的叫嚷。

  并没有等候澄映和雨盈的到来,挑了些自助食物,我端着盘子溜到了后花园。长而粗的藤条悬着一块又厚又宽的暗褐色柚木木板,是座秋千。我坐在秋千上,拿起碟子上的食物有一口没一口地放进嘴里,目光飘向天上的圆月,心头不期然忆起一个句子“月色如水水如天”。

  皎洁冰清的月华倾泻而下,两米外一堵由金银花长成的花墙上,橙白相映的花簇在月光中相依相偎,漂缈的虫鸣蟋叫从幽暗静溢中传来,远远的隐约看见两个相拥的人影推门出来,漫步走向另一条小径。

  我放下手中的空碟站上秋千,视线投向苍穹,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所生为何。若说人生如戏,我在其中出演的又是什么呵。为人儿女?我是个自以为在惩凶的罪人;为人姐妹?我未尽过应尽的责任;为人朋友?我何尝付出多少真情实意,内心掩藏了太多的秘密;为社会一员?我无疑是一条只知消耗而不懂奉献的蛀虫;就连目前“学生”这一身份,我都从来没有用心去把她演好,我要那么优秀干什么?拿到身上的荣誉向谁去夸耀呢?我至爱的母亲已去了天园;至于为人妻母,那又是还遥远漫长的不可能的事情……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在花墙彼侧离拱门不远,一把女声在低语:“如风?”

  我刹时变成冰冷的化石,有那么一瞬,想远远逃离,世界这么大怎么都不容我独自委屈一下?

  “有些话不知道——你让不让说。”女子怯生生的嗓音中带着难言的娇脆。

  “看来我得检讨一下,怎么都不知道自己登上了暴君的宝座。”说话声磁性依旧,笑意依旧。是我曾熟悉的吗?我都不记得了。

  “别人看你身边只留下我一个,不只多么忌羡。其实,其实——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连我也不要了。如风,跟了你半年,你大概也知道,除了付出一份情意,我不求什么。名份、荣华不过是指日而逝的身外之物,要带也带不走。我——我不在乎你会爱上哪个女人,我也不在乎以后你会娶谁为妻,通通都不在乎。我只求你,不论将来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弃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那女子说着说着,情动之处竟有些哽咽了:“哪怕你一个月一年都不来见我一面,我也是愿意的。”

  又一个心甘情愿!我几乎没为她的痴情鼓起掌来。

  “傻姑娘。”冷如风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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