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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能买得起的善主。”乌泽声收敛去凝重的神色,脸上多了几分轻松,“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吗?”

  “为什么?”

  “就一个原因:值钱呗。”

  柳碧瑶满心郁闷,慢慢地踱出狭窄的里弄。她抬头望一眼弄堂上方狭长的天空,几只花斑鸽子咕咕地敛翅旋落,挪着笨重的身子进了笼。她神思分散,不小心踢翻了弄堂人家一个盛菜的小藤筐。

  木门后忽地窜出一个满头卷发的矮胖女人,开口就骂,“侬眼乌子被抠掉啦?看清楚了走路好哇?”

  柳碧瑶赶紧道歉,俯身拾起散落的青菜,再把藤筐扶正。女人没了声,回头瞅瞅,把小藤筐拿进了屋。

  沿着原路回去,折过古董店的后门,再穿过小园子,柳碧瑶在柜台面碰到了老李。老李看了一眼柳碧瑶,把抹布当汗巾搭在肩上,下颌一抬,指着门外说:“那个假和尚又来了!”

  由于印象颇深,老李一点柳碧瑶就知道是那个青衣僧人。一个清凉瘦小的身影窜出她的记忆,柳碧瑶好奇地问:“他来干什么?”

  “还能有什么好事情?要钱呀!不过那和尚倒也识相,见掌柜不在,一声不吭地转回去了。”老李摆摆手,“知道我是不会给他钱的!”

  出了门,巷口飞过一只伶仃秋燕,停歇在瓦檐上,小爪子勾住瓦隙间的草,啄翻出几粒新结的碧绿草籽,啄得瓦片咚咚响。

  秋意尚暖,柳碧瑶却不敢多流连。溥伦对她说,那几个绑架她的人抓住了,是习惯了进出班房的一伙流氓。由于他们也是受人指使,加上柳碧瑶无恙,关了几天就放了。至于背后的主是什么人,谁也不清楚。上海滩鱼龙混杂,一个环节出错,拉出的可能就是一张纠结的关系网。行黑道的目无王法,到底强龙难压地头蛇。

  如乌掌柜所说,画不在她这里,倒落得一身轻松。

  更重要的是,溥伦丝毫没有怪她。柳碧瑶微微一笑,一丝甜蜜转瞬被愧疚替代,她必须要为他做点儿什么,这是为了他的母亲,更是为自己的母亲。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做呢……

  柳碧瑶走得很慢。巷子静悄悄的,巷口剪辑过黄包车夫匆忙的身影,正对面是家商场,减价销售的大旗迎风招展。快出巷时,飘过来的一方青色袍角牵引住柳碧瑶的目光,顺着看过去,那个僧人站在巷口,尖顶圆斗笠遮住他大半面容,仍能猜测得出他敛眉低眼地等着什么。

  等乌掌柜回来,他再进去要钱吧。柳碧瑶这么想着,极快地从僧人身边走过去。

  一阵清风扑面,僧人猛然抬头。柳碧瑶不经意间回头,同他打了个照面。

  三十出头的年纪,由于清瘦,就显得更为年轻。和柳碧瑶在静安寺门口见到的平眉淡目的僧人们不同,他有着执著的眼神和坚毅的嘴角。若不是这身飘逸质朴的青袍,他的神情容易让人想到佩刀披甲的中古武士。

  他们相望的瞬间,一丝笑意从他的嘴角抿出。

  柳碧瑶看得清清楚楚,异样的感觉兀地从心底升腾,像是夏日毒辣的阳光融解冬日的瓦雪,这世界疯狂了。柳碧瑶的面色蓦地转红,这样的笑容,她见过,始于那些路边冲她吹口哨的小瘪三们,放浪地叫唤几声,再挤出个痞笑。

  柳碧瑶忍不住暗骂了句:臭和尚,喜欢钱还是喜欢看姑娘。

  别理他就是。柳碧瑶有些傲气地想着,并没有加快脚步。梧桐树荫随着日头的走向缓缓挪移,抛洒下一地斑斓的光影。穿过这条马路,对面就是段家的洋房。马路上车流如水,穿梭不止。柳碧瑶在路口停下,等这阵车流稍缓,她再过去。

  回头斜睨一眼,见那僧人趿着木屐,悄然无声地跟过来,离她不足几尺远,仿佛他一伸手就会触到她。周边的温度似乎都被他吸附,隐隐的,交缠了一丝呼吸间冰凉的微风。

  柳碧瑶毛骨悚然。喧嚣的马路像是突然安静下来,日影在眼前划过几个光圈,照得她晕眩。柳碧瑶胆战心惊地挪开脚步,换一个方向,往人流热闹的地方走去。她不能让他知道她住这儿。

  几位农夫挑着满筐的青菜疾步走过。柳碧瑶走得快,僧人也快;柳碧瑶停,他也停。笨拙的木屐无碍他的步伐,僧人无声地寻着柳碧瑶的踪迹。绕了几条路,眼前是一条铺着电轨的车道。柳碧瑶瞅着空隙,飞身跑过马路,电车呜地鸣响,摇着铃铛匍匐前行,把僧人隔在另一端。

  接下来的路程,柳碧瑶一步三回头,确定甩了那和尚后,绕到段家后门。刚巧遇到一佣人出来扔垃圾,柳碧瑶倏地跑进了园子。

  洋房里,每人各司其职,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浅笑慢行地与柳碧瑶擦肩而过。教堂尖顶的钟声隐隐荡开,夹送来几点细弱的鸽哨,伴随着一行鸽子逐渐消失在远天。

  柳碧瑶抱着被子团坐在床上,听着自己急如战鼓的心跳,后怕一上来,泪突然间就掉下来了。僧人奇异的笑容如一轮浸入寒江水的雾月,迷迷蒙蒙的,却冷若冬日石缝里冻结的寒冰,冷到她的心里去。

  这样的眼色于她,不啻于是一种无声的侮辱。

  柳碧瑶呜呜地哭起来,她觉得寂寞,觉得无依无靠。思念像张铺天盖地的网,网住她缥缈的思绪。扰扰凡情逐水流,沉淀出爱情的面目,渐渐清晰。她想念他柔软的嗓音和温暖的臂弯,想念他火热的吻……若能如愿,她愿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天黑得比以往早,暮色摧城。黄浦江面浮动一抹斜阳,披霞戴晚的渔民摇着橹进入苏州河。梧桐最知秋,弄寒声于树梢,片片叶子似乎在一夜之间换了颜色,犹如被夕阳裁碎的黄锦,飘进行人的衣襟,沾满秋的痕迹。

  柳碧瑶站在窗口,晚风微暖微凉,吹动她的发丝。横陈在眼前的道路静谧得仿佛将要熟睡过去,风摇翻碎影,一行密密的梧桐树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心口,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来找她,每一天或隔几天,在忙完一天的公务后,夕阳拖出他长长的影子,在马路左道的第五棵梧桐树下,扬手朝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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