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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阿瞒默默地注视着段小姐袅袅身姿,局促的感觉突然上来,说话结结巴巴的,“段,段小姐。”

  段依玲回头,高高在上的目光中掺入了冷漠。

  阿瞒给自己鼓了把劲,开启笨拙的双唇,说出蕴藏已久的话语,“俺,俺想请你去看戏。”

  这真是一个笑话,段依玲云淡风轻地继续往里走。

  阿瞒不死心,又说:“俺连戏票都买了!”

  段依玲蓦地停下脚步,迅速转过身来。他凭什么以这样的口吻同她说话?仿佛她一定会跟着他去似的!愤怒与惊奇同时蹿上脑门,段依玲开始打量起这个自从进门就被她鄙夷的乡下农民。

  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阿瞒是健硕的,肌肤黝黑,长年劳作的双手很粗糙,叠满厚厚的茧子。硕大的头脑由于缺乏想象力而流于沉重,使他给人的感觉如粗活伙夫般壮实笨拙。那双不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人里折射出痴迷与渴望,同任何坠入爱情的男子无异。

  他在等她的回答。

  悲哀的感觉在瞬间蔓延到全身,这目光对段依玲来说,不啻于是一种侮辱。段依玲一直以为,能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她看的,只能是梦中风度翩翩的少年。积聚的怨气正苦于无处发泄,段依玲为自己找到了宣泄的对象,不假思索的,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跳黄浦江呢?江上又没有盖子!”

  天色向晚,雨淋后的玉兰树沾满碎琼珠玉般的水滴。朦胧暮色容易使人回想往事,柳碧瑶想起小时候的夏日傍晚,她同村里的小孩们等雷雨过后,会到离家不远的山坳里摘花,吃几朵雨后的杜鹃,那丝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被冰镇过,一直凉到心尖。

  人长大了,对幸福的理解也不同了。

  柳碧瑶掬一把清新的泥土,闻闻这味儿是否同记忆里一样。她把泥土重新装入花盆,不经意朝里斜睨了一眼,看到阿瞒面目赤红地从里屋走出来。

  阿瞒显然哭过,他不停地用手擦着眼眶,双眼红肿得像是得了眼病。柳碧瑶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段小姐肯定说了什么伤他心的话,才导致这个老实人哭成这样。

  柳碧瑶唤了他一声,“阿瞒。”

  阿瞒没有回答,擦身而过,径直出了门。

  夜晚的苏州河浮起清冽的白雾,团团雾气浸透滩口的外白渡桥,桥身结满了新鲜的露水。露水缓缓滑落,浸入刻有“一九零七”字样的铭牌。滩口有束发孩童蹦跳传诵歌谣,“北京的篷尘伦敦的雾,南京路上红木铺马路!”

  滩头的人家生了烟火,炊烟丝丝袅袅缭绕上升,终究跨不过雾的两端,最后和黯淡的夜色一起徐徐铺陈开来。

  柳碧瑶认得这里,她曾听说一个女孩从桥上纵身跳入苏州河,也曾亲眼看见一对恋人的尸体被警察拖上岸来,腕间的红绳湿湿地纠缠在一起……

  一条通海的大河,曾经波涛一片,百里浩渺,今时枕着夕阳下的粼粼波光渐渐逝去。河流仿佛不再有流淌的动感,一丝涟漪都没有。

  情已动,只怜情花不开。

  阿瞒攀上了钢筋桥身,双腿跨过隔栏,手抓着桥身上的一个巨大铆钉,身子一点点地往前倾。他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悲伤,甚或犹豫着什么。

  “阿瞒!”柳碧瑶大声叫住他,“你干什么!”

  从桥上路过的洋媛淑女见状,尖叫一声摇着绢扇过去了。

  “你下来……”柳碧瑶加大嗓门,无奈声线被晚风吹散,听上去有了些许无奈。

  阿瞒跨坐在桥梁上,呜呜的,抹起了眼泪。他哀求似的说:“你别过来!”

  风呼啸着卷过,周围的空气却似乎要凝固起来。柳碧瑶的心不由得一紧,她站住了。

  看热闹的人群陆陆续续地聚拢。

  阿瞒抓着铆钉,泪又逼在眼眶间,打着转儿。由于身体往前倾,外衣往上缩,露出一截土布袄。阿瞒想到伤心处,又是涕泪满面。他带了些恨意,说:“你们都瞧不起俺……”

  柳碧瑶恨其不争气,回道:“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阿瞒也来了劲,“就是瞧不起俺!连门口拉车的何三都偷偷地嘲笑俺的口音……俺来上海几年了,为的啥?就是为了家里人能够吃上一顿饱饭。俺家几口人都靠俺供着,俺娘还在等俺把这个月的工钱捎给她呢……”阿瞒顿了顿。

  “那你更不应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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