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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很少交流。早期还曾互相探索新奇话题,结婚生子后,日常生活很快被工作、孩子、琐碎家庭事务代替。她是沉默寡言的女子,性格也不活泼,但他知道她心意细密,绝非面目沉闷,只是无从获得通道进入她的内心。她即使生下两个孩子,个性依旧如大海深沉难测。

  就这样她跟随一个内心无法沟通的白人男子,在南半球美而沉闷的小镇建立起家庭。因为童年离奇的生活有太多安全感上的缺陷,她对家庭的照料经营出乎意料的炽烈和专注。得到一个形式和内容极为完备的稳定的家,这是她希望做到的,为此付出意志和能量。这意志和能量在Ian第一次与她相遇的时候,就已察觉。她虽不动声色,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却都在对他发出呼叫:跟我一起联结。让我怀孕。跟我结婚。带我离开。

  他无法理解和分辨她生命的结构以及属性,但却能听到这源自本能的声响,孤单而强烈地发出,根本不容忽视。

  在他的所在地,Ian是极为普通的本地男子。开车上班,早出晚归,以工作支撑家庭,养活一家大小。她成为住在近郊小镇朗霞的全职家庭主妇。朗霞镇有1万多人,是个空旷而边缘的地区。大片整洁有序的花园房子,一个中心广场,有一条商业街道可以购买到家用必需品。也有学校、医院、教堂等各式机构。开阔路面两边绿树成荫,田野开阔。平时极少能见到人,气氛相当冷清。他们在此地购买宽大住宅,因为土地价格较城里便宜。此地位于南回归线稍南,从来没有寒冷日子,阳光暖煦亲近,是艳阳高照的地方。气候宜人。连空气都是乏味至极的清新。

  他们很少离开小镇。除了Ian有假期,一起携带孩子去国外度假旅行。隔壁邻居交往稀松,这里也有华人,但她不爱与人交际。混血孩子使用英文说话,对中文完全不感兴趣。她试图跟孩子们说中文,教他们认字,收效甚微最终难以继续。她试图教会他们背唐诗,现在看来不过是幻想。她想起以前贞谅书架里密密麻麻的书籍。在她决定离开临远放弃那里的一切的时候,就已明白什么都无法带走。

  生活历史一片空白。没有信物,没有纪念,除了地图册中母亲的一张素描、一枚戒指和保存下来的少量照片。她只能在逐步建立的现实生活中添加未曾有过的存在,比如婚姻,以及孩子。

  照顾幼童,清扫整理,烹煮洗刷,一日三餐。在屋前屋后种植玫瑰、百里香、迷迭香、薄荷、石楠。有时想起童年花园里的凤仙、牵牛、忍冬、腊梅、兰草,这里的植物都是不一样的。亲自动手做面包。推车带孩子们去镇上超级市场购物,归途时在街边小咖啡店坐下,抽根烟,喝杯咖啡,孩子们笨拙地给店里鹦鹉喂食。有时孩子都入睡,她深夜做工,用各色花布缝制包袋,枕头,垫子,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售卖玩耍,当做一种消遣。

  周末,Ian愿意帮她看一天孩子,她会独自坐火车去城里游逛。

  那一日。她穿正式衣裙,化妆,穿上绣花鞋。很多衣裙是贞谅留下。白色夏布刺绣裙子款式属于旧时,Ian很难理解这是一种美,但也已习惯遗世独立的东方妻子,仿佛活在世间另一个界面,与她自己共存。布里斯班是安静的城市,依据山形而建立,街巷常有许多坡度。有时暖热,有时下起细细的雨丝。她走在街道上,知道目的地所在。这是她结婚两年之后拥有的秘密。

  一个隐匿的情人,比她大20岁的白人男子。每周见面一次。还有一个女子,华裔,比她小3岁。她在一天时间里轮流与这互相分隔的两个人见面。聊天,吃饭,喝酒。黄昏时若无其事离开,坐火车归家回去镇上。

  有时她自问,希望在他们身上得到什么。那个男人在图书馆里与她相识,一个小时之后,他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她去了。下雨的晚上,她身上穿的裙子略有潮湿,紧贴在腿上,露出少女般纤瘦秀丽的轮廓。在灯光熄灭的电影院里,他反复抚摸她手腕和耳朵上的皮肤,皮肤的触觉如同一条丝线,在黑暗中悄悄缠绵盘旋,逐渐产生麻醉。她知道自己一定会与他做,因为她意识和确认了彼此肌肤所产生的粘缠属性。分别之后,他发给她短信,说,手上一直留着你的香气。整个凌晨我用手指捂住脸入睡,只为嗅闻到你的气味。他们之后也只做两件事情,进入彼此,离开对方。如此循环,始终维持。

  她和年轻女子在餐厅里偶遇。对方很瘦,每天抽两包香烟,轻度抑郁症,滔滔不绝说话。有时亢奋,有时焦躁,有时粗暴,有时温驯。她们尝试各种触摸和爱抚的可能性,在女孩窄小的公寓里,在点燃着印度香的闷热房间里赤裸,聊天倾谈,喝酒,有时无端哭泣。女孩深深爱恋和依赖她,而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嬉戏流连。诉说,倾听。进入,被进入。饱足的平衡。

  她经常凝望自己的脸。在酒店或者餐厅洗手间的镜子里,在商店的试衣镜里,在家里梳洗台的镜子里,见到不同时刻的面容,疲惫的,隐忍的,衰竭的,意兴阑珊的。她想认清和确定自我的来源和实质。而那个新的自我,是脸颊上膨胀出两团胭脂红晕的女子。年少时,激情之后脸颊就会变得这样红,微醺而烂熟的云霞般绚烂沉醉的红晕。她害怕失去这种敏感而独特的身体反应。

  她买许多胭脂,收集色彩,热衷化妆。若无爱,情感和肉身停滞困顿,这是令人害怕的事情。害怕变老,代谢机能退化,或者压抑让身体陷入一种沉睡。化妆品柜台里的胭脂,是为身体陷入沉睡的女子所准备。那原本是自身能产生的颜色,如果要借用外物,只能说是确实的内部的匮乏。与不同的人做之后,她发现自己变得特别美。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脱胎换骨,仿佛被唤醒。

  每次与他或她分开,她都觉得身体极为疲倦,只想找到一个地方获得休憩。回到家一旦躺下就是极为困长的睡眠。这能量交换如此激越,耗尽力气,被联结过的身体极为空洞,如同走入深邃幽暗的森林,告别人世,同时也无比纯净。经过与他人强烈的苟合,仿佛是一种深入内部的更新和净化,倾倒出所有黑暗淤积,包括创痛、匮乏和历史。它带来生命本源的证明和存在感,让她知道自己活着并且存在。

  在约会之外的时间,她从不与他们联系。没有短信、电话,只是约定俗成的见面,秘密沉默地推进。这重新回复的渴求,使她明白内心有一处陷落并未被填补。有时她觉得走在哪里都是一样。在这个地球上,走东走西,生活在哪一个角落,耳边响起的是哪一种语言,身边走过的是哪一种肤色的人群。贞谅从小给予她四海为家的生活,使她突破对空间概念性的界限。唯一相续的,只是孤独。

  因为孤独,她需要这些骨子里早已习以为常的食物存在:优美惆怅的表达所代表的情感,失去语言的性爱,虐与被虐的肉体关系,被不断开发的想象力和意识,疼痛,出血,交谈,秘密,罪恶感。

  她问琴药,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生活。男子说,这是两回事情。那时她无法理解,现在她以实践获知。她自问,这是她所要的生活的真相吗。将近5年,以极为沉静和忍耐的意志,实践生儿育女与世隔绝的生活。她成为一个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的女人。她这样急促、饱满、激盛地推进自己的人生,不觉得这样的消耗过度是一种伤害。抑或说,她无法成形,早已在虚空中破碎。

  她说,我觉得不需要任何人,而在不断反复循环一种感情模式:沉溺,抽离。抽离,沉溺。我一直想知道,情感与性,背叛与归属,放纵与安全,禁锢和逃离,这种种共存之中哪些更趋近爱的本质。反复做出试探,执拗需索论证。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无法独自存在于世,却又无法与别人真正的相爱。爱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希望自己找到证实,证明,我希望能够得到更为强悍和明确的结论。

  29岁,Ian有了婚外恋情。他由万象俊美开朗的年轻男子,变成肩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此间即使有着种种不甘愿,依旧单纯地恋慕她,照顾她,跟随她,陪伴她。结婚5年,尽最大努力做到他能够提供的最终。但男人终究会有疲惫时候,对她反复怀孕分娩的身体感觉疲惫,对她深邃幽暗不动声色的心境感觉疲惫。始终无力控制他们之间的局面,从未在她这里得到呼应。

  有时他坐在电视机前看体育比赛,吃薯条,喝啤酒,独自大呼小叫自娱自乐,最终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电视屏幕余留着亮光和噪音。他的年轻面容健壮身体日益荒废。强烈粘实的肉身联结,在时日延续中以重力般惯性下坠,渐渐沦落冷淡,而彼此内心起初就从未搭建过桥梁,始终疏离隔膜难以靠近。她从孩子睡房里出来,给他盖上一条毛毯,顺手抚摸他汗湿头发,心里想,他们给予对方的渐渐只是怜悯。即便如此,却无力互助。

  恋情对方是他的公司同事。30岁本地女子,还未结婚。从他开始穿上风格迥异的新衬衣,标牌未拆,独自在卫生间一边刮须一边轻声哼唱歌曲,她即洞晓他变化。旁观他开始频繁出差加班,其实是与女子一起去度假,在酒店留宿。她佯装不知,放任他陷入沉迷在刺激、活跃、新奇、同质的情感之中。他有时愧疚,有时消沉,有时暴躁,有时讨好。如此一直反复无常。

  她试图判断他是否因此会想离开家庭。如果他想要离开,她和两个孩子该作如何安排。但即使如此,她保持镇定,在他面前从不表露。持续半年之后,她确认要拿出行动证实直觉。在一次他例行提出两天公差之后,她跟踪了他。

  她把孩子们托给上门的代看人员,跟踪他们一天的安排。在海边沙滩日光浴,裸身嬉戏,晚上烛光晚餐,去酒吧喝酒,又换了一个酒吧喝酒。直到回到酒店。等他们关上房门,她轻声走过走廊,站在房门边上等待。激情勃发的声响传送出来,隐约的笑声和尖叫。她屏息站在那里,心想,如果他能够得到喜悦满足,她可以放手。她并不认为在这段关系里,她的立场处于他的对立面。他们的婚姻渐渐走回到陌生人的原点,各自都有无能为力的缺陷所在。致命的是,这缺陷他们无法依靠对方互补,而只是逐渐认清并使它凸现。最终它成为一个分界线,让他们意识和理解彼此完全陌生的本质。

  她把他变成一个在电视机前喝着啤酒入睡的男子。她成为养育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琐碎劳顿的主妇生涯中,每日辛劳操持家务朴素忍耐,每周一次独自出门,焕然变化成另一个女子衣锦夜行,如同少女时百无禁忌。否则她就会觉得被庸俗现实彻底湮没,身心无法勃发出生机。这分裂的生活又如何自治。当下只觉无限疲倦,再无力气踏出前行或后退的一步。坐下来,靠着门闭上眼睛,试图获得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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