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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这种蓝图描绘,对庆长无效。庆长觉得他对于姜早就说过这样的话,并且也付出过行动,带于姜去加拿大旅行过一个月。但现在两个人依旧生活在北京。北京气候和交通的恶劣,生活之不便利,环境之粗糙,有目共睹。他工作在此,不能由他自己选择。更何况,在中国他的婚姻可以形同虚设,相距遥远,冯恩健看不到,乐于装作不知道,不会直接冲突。但一旦去了国外,他的家人和妻儿,怎会做到袖手旁观而不参与力量干涉。

  他失去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他的身份、精神、经济、个性各个方面都有局限和束缚。他没有空间也没有能力,开拓与庆长在一起的生活。

  庆长独自时,理性分析这些背后隐情,层层盘剥,逐一推断,更加清楚她与许清池之间的未来,障碍重重,根本没有出路。不用说与他生儿育女15载的冯恩健,哪怕是于姜,她都无法推动。她也不想。她不会处于被动境地,也绝不轻易陷入这混战。她觉得许清池应有的态度,只能是挑起担当。如果他想跟她在一起,他应该,并且也只能,坚决去解决他感情生活中的所有问题。而不是犹豫迟疑,搬出种种借口,维持他自我世界的平衡。

  如果他做不到,那么她就与他对峙。绝不妥协。

  他说,没有女人跟我剧烈争吵。只有你,庆长。也从没有女人动手打过我,唯独你。

  越是这样寒心,越是执拗任性。如同回到少女时代,为了脱离贫乏寻找一条出路,四处碰撞斗争,不罢休,不妥协,硬要冲出一条血路,这样的倔强心意。她对他言辞日益刻薄,说话总不留余地,挖他伤疤。唯一根源,不过是她已过29岁生日,他始终一无作为。只能把她带在身边,流连辗转路途上,没有任何推进和改变。

  他承认他体内有两个自我,两重人格,两种需求,两条轨道。也许这同时是他魅力所在。既不是纯粹的乏味功利的商人,也不是虚无的理想主义的追随者。兼具理性和感性的碰撞,尽力做到平衡均匀。这是他天性里的秘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平衡均匀的反面,是一种缺乏血性和勇气的迟疑,一种回避伤害和冲突的伪善,同时,总是在制造诸多借口,以此维持自我和解的假相。

  如果找不到对自己对他人解释的理由,他会堕入混乱之中。混乱令他觉得失败。所以,这是他一定会强力控制的事情。他宁可选择回避一切真相,并且总有理由。

  他说,我已和她提出过分手。她不同意,深夜出走。说,我和她之间还要种种问题需要解决。她出言锐利,说,我看不出你们不过一对同居男女,没有孩子,没有共同财产,没有法律束缚,为何分手比15年结发夫妻更为艰难。他勃然大怒,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付出的是什么,我也不会再说出心里的话。我所有对你付出的感情,都被你扔到土里践踏。

  如此打斗已成为恶性循环。那时他去法国出席内部公司会议和开展销会,需要半月时间。也许他情感疲惫,心神混乱,开始逃避面对问题。不打电话,每天只发一两条短信。这种临阵弃逃,退缩自保,使关系彻底陷入僵局。怨怼,失望,被强行封闭的情感如同浑浊河水使人窒息。剧烈争吵。持续冷战。她在漫长黑夜难以入眠,浑身颤抖,只能流泪不止。

  她无法以理性与这个男子相爱。曾这样强烈而真实侵入彼此肉身和情感,如同各自身体里的一部分,无法隔开距离,无法以进退自如的面具应对。她在他面前曝露无疑的,是童年期贫乏缺失的自己,一个失去凭靠和信任的女童,对感情持有根源一般的需索和质疑。她所有成长,在与他的关系之中失效。她面对这个男子,身心赤裸,这使她回复幼小。

  他被她逼迫如困兽,无法自圆其说,无法视而不见,无法突破和进展。内外夹击,失去所有平衡,失去往昔种种优雅洒脱,爆发出怒吼和暴戾前所未见。他说,你把我扭曲至此。庆长,你为何这么大的力气。

  这样的血肉相搏,最终把人赶尽杀绝。

  庆长,你为何这么大的力气。

  对抗某种下沉的执拗和蛮性,是她骨子里的力量,但它们并非天性就有。如同受伤之后树的缺口分泌出汁液包裹修补,不过是为了自保免于伤痛,不过是为了继续存活。如果一个人面对生活的缺陷、苦痛、损失,根本没有逃避或躲藏的可能,那么就只能承担、忍耐和顺服这命运。他必须积累这么大的力气,否则会瘫软在地,任凭生活下沉的力量摁捺锤打。直到成为一坨烂泥。

  她曾经时时追问祖母,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渐渐不再问,知道不会有答案。再见到母亲是在10年后。当时幼小的她无法预计时间安排。她由祖母抚养,父亲一蹶不振就此生了病。长时间住院,经济拮据,出院之后,躺在家里一个小房间养病。拖延一年半之后死去。

  死亡来得没有声息,损失和匮乏只留给存活的人世。守夜晚上,祖母哭倒在椅子上几近昏迷,一到正点,又机械起身,用力扑倒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如此反复直到天亮。这是她第一次目睹悲痛的力量,它蕴含强大的坚韧和冲动。庆长却没有一滴眼泪。她与父亲一直生疏。他也许隐约带有戒备恨意,她长得与母亲面容相似。她看到的父亲,是一个被贫乏生活和失败婚姻打垮了的男子,此后再无翻身之地。

  12岁,祖母去世。在叔叔家里寄养3年。

  叔叔做生意,长时间不在家里。婶婶和其他孩子苛责她,度日艰辛。饭桌上有好吃的菜唯独她的筷子不能伸。做许多家务,又时时遭受斥责讥讽。她见惯婶婶恶形恶状,克节克理。越是亲近的人越彼此缺乏怜悯。即使那时婶婶过得不容易,婚姻大抵也不幸福。年少的她实在无力理解。有时婶婶刻薄言语激起她的恶,两个人对抗激烈动起手来。她离家出走,并在那时开始逃课。深夜回来没有饭吃,邻家伯母把她领进小厨房。用开水泡冷饭,煮热稀饭,拌上酱油和猪油给她吃。这是童年印象中她唯一认为是美味的食物。

  邻居说,这个独养囡犟头倔脑,没有父母真是可怜。这些直直骨骨的议论,带来的不过是日益积累的心的紧缩和刚硬。对人的戒备,莫名的敌视,对情感的失望、质疑和抗拒,当然不是一日之内形成。事实上那是漫长的磨损和成形的过程。

  15岁,她被百般无奈无计可施的叔叔送入寄宿高中,从此一直住在学校宿舍。放假时也不愿意回家,无处可去,时常流落在街头、百货商店、图书馆、车站,只为在人群中获取一份热量和空间。几乎没有其他选择,她开始恋爱,和高年级的男生。庆长有天然的吸引力,也许来自她犀利而激烈的情感需求,对方无法不产生感应。这样有时可以去对方家里过夜,比她年长的男子也会给予关心照顾。

  她非常早熟。生活缺陷无法克服也无法超越。

  那年,母亲从深圳回来探望她。住在她学校附近小旅馆里。

  母亲面容没有太多变化。连身裙,浓密漆黑云团般头发。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气味,属于那个蹲在她床边哭泣的年轻女子,那年母亲26岁。见面时,母亲36岁。她再次离了婚,带着后来生的男孩还要再嫁。强盛的母亲,生活对她来说,是一段段持续冒险的路程。她总是走在路上。

  在一家小餐厅里吃饭,无话可说。庆长穿着学校制服,白衬衣蓝裙子,纤瘦冷漠。过早恋爱和无所归属的生活,使她脸上有了成熟女子的表情。坐在对面分明是一个陌生中年女子,她们已不了解彼此生活,为何再次相见。母亲在生活转折关口,想起不幸女儿,以为可以彼此怜悯吗。不。她对母亲没有怜悯,就如同她从来不曾怜悯自己。怜悯是带着鄙薄的。她对人情已没有任何信任。

  她一言不发,母亲被激起而愤怒,说,庆长,为何你这般对我。母亲往日脾气没有更改,抄起桌上菜盘随手砸在地上,碎裂瓷片四处飞溅。她冷眼旁观,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笑意。激起对方强烈反应,即使是恨,也是感情存在的证据。她要得到的就是这个。

  她起身要走,被母亲拉住。母亲坚持让庆长去旅馆房间。她脱掉鞋子衣服,躺到床上,面对墙壁保持沉默。她的确不知道要对突然出现的母亲说些什么,只觉得无由的深深的疲倦,就这样睡了过去。凌晨时模糊醒来,母亲在背后拥抱她。拥抱她的姿势,仿佛她依旧是幼儿,一只手切切抚摸她的头发、肩头、手臂,无限疼惜爱恋。母亲克制的哭泣中,有内疚、哀伤或是一种无能为力。对她自己的生活,对庆长的生活,一种无法推翻的屈服和挫败。

  庆长背对母亲,一言不发装作入睡,看着光线暗淡的房间墙壁,无声流下的泪水湿透枕头。心里想起5岁时临远夏季旅行的山顶亭子,伫立窗边的自己和玻璃中映出来的母亲。她们生命中一只衔鱼跃起的白鸟已飞远不见。生活在瞬间奋勇的奇迹之后,只余留下漫长的困顿。但痛苦的时间,还是太久了。久得没有至尽一般,久得看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只有当下此刻难以煎熬只能强力支撑的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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