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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他在温哥华,即将回北京。沉默良久,说,我不答应,庆长。你至少要等我回来。我马上飞去上海看你。我们商量这件事情。去机场接他。早到个小时。直等在候机厅。

  春天,她嗅闻到空气逐渐苏醒的温润跳跃。站在人群中,感觉身心充盈饱满,如同一裸汁液上涌要生发出枝叶和花朵的树。这种振作和挥发中的活力,使世界面目呈现细微颠倒变化。她28岁,面临一场迫在眉睫的世俗婚姻。但现在她确凿地恋爱了。她爱着那个男子,无可置疑。

  遇见清池,这不是企图或谋取的事,是一件自动趋近浑然不觉却无可推搪的事。她寻求这个时刻,漫长,并且艰难。他打开她生命中一扇被禁忌关闭的门,唤醒她身心隐藏良久对爱的敏锐和感应,让她知道自己的沉睡,不是天资欠缺,而是持有解除咒语的秘密的人没有来临。每个人的内心,者隋一扇这样的门等待被打开。终究需要安排。

  也许有些门始终不能被打开。有些人始终不来。但如果他来,那么被打开之后,人能再次获得新生。是这样的偶然性,这样的随机,无常,心甘情愿并且无能为力。

  因此。她觉得现在所在的位置,并非一个衰败行进中的跨越点。相反,她正朝向内心的孩童趋近,接近它的热望和纯真。她不觉得俗世还会有其他的规则和秩序,能够带来更多收益或者损失。尽量在高空钢索上停留更长时间,这是所能勉力的唯一处境。只是有些人故意视而不见,有些人不加点破,有些人笑笑而过,有些人浑然不觉。

  这是她生命中一次可超越高空钢索的凭借。这是一次机会。

  遇见清池,必须要与他相爱。哪怕秉烛夜游,只争朝夕。

  第七章 庆长 揭开丝绒布

  如果幻觉给予的,是为眼前现实提供一块紫罗兰色丝绒布,用以覆盖、遮挡、掩饰、伪装,那么当失去这块薄布,没有屏蔽保障,一切赤裸裸双目清明,你将会看到肉体与深渊之间的距离。微妙的一线之隔。游戏规则是,即使你知道丝绒布背后的黑幕,也要装做对此一无所知。并且兴致勃勃继续推进。

  穿着嬉皮士牛仔喇叭裤的电影女主角,在咖啡店里,轻描淡写对男子说,我搬出前男友的家,因为他的厨房里有煤气炉,对我总有诱惑。如果我们动一下手指就可以结束生命,那么世界上的人至少将在瞬间失去一半。

  客观规律从不提供假定,哪怕只是一个信手拈来的玩笑。人早已认清自我终结的手段极为困难。与之相反,苟且偷生,方式更轻省。试图穿越现实规则的决心,必须经受考验,某种力量对此做了界定。你,不能轻易做到这件事情。你,要撤销所有平衡杆以及幻术。你,要接受真正的无依无靠。你,要拿出跃入深渊以肉身刺破黑暗的勇气。这勇气与生命方向相背离。这样的背叛要受到警示。

  因此。除却战争、疫病、灾祸、节育等种种干扰因素,这个世界总是人满为患。假设科技和政治最终可以使玩笑成真,那也是人类不应得到的自由。世界将会为此更为混乱和肮脏。能选择自由地死,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选择无所顾忌地活。失去震慑和禁忌的活,只会加速一种意愿的降临:天上降下熊熊烈火或者暴雨洪水。重新洗刷这一切。

  时间短促,最终被卸去一切装备的时刻来临,需要拿出与它融为一体的勇气。

  即使失去被幻觉的丝绒布保护的特权,也努力凭借虚妄的一线搁置,摸索于高空中的钢索,并相信手中意志来源正当,支撑坚定。卑微处境,随时可能坠入深渊,却貌似跨越障碍走向前方。这并非一趟自主旅程而是注定的线路,反复衡量不能得以拖延回避或幸免。你已到了出发时间。

  恐惧即使可以让心脏破碎,也务必要在这临界点上,迈出第一步。

  远远的,她看见他从通道里走出来。高大健壮的男子,平头,藏蓝色衬衣,清朗笃定。他在人群中尤其显得敦样。在机场,每天如流水般穿梭而过的人该有多少。她在此地,只为等待和迎接一个男子。只有这个人和她的生命息息相关,互相渗透和联结。这就是宿世因果所捆绑和牵扯的缘分。生活中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更为重要。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他微笑走近她,当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伸出手臂紧实拥抱住她,当他热烈而不避忌地在大厅中亲吻她的头发、额头和眉毛,当他低声地说,庆长,我在飞机上想着要与你相见,一颗心惊颤如同跌碎。当他的情感,如同烈焰把她包裹和燃烧。此刻的她,在这个浊暗浮躁的世间,才拥有棱角鲜明轮廓凸出的存在感。她知道自己活着。她在爱与被爱着。无可置疑。这种确认将比生命本身存在更为重要。

  他平时商务活动入住江边昂贵酒店。这次她提议他去她家里。

  她不喜欢在酒店里与他相处。哪怕在高级奢华的酒店,也能够在枕巾、被单、浴巾、毛巾上闻到生疏气味,消毒剂漂白剂混合起来的气味,隐藏其后陌生人皮肤和毛发反复印染之后的气味。所有人来去匆匆,只把此地当作中转停歇之地。装饰一模一样的房间,看起来洁净宽敞,令人愉悦,每一件摆设和物品却没有丝毫感情。人住在其中也没有爱惜。东西随意摆放,使用过的毛巾零乱扔掷。行李箱敞开着,随时准备打包离开。租住场所,再堂皇华丽,内里却充满仓促草率。如同餐厅里形式精美的饭菜,无法与家里亲手制作的食物相比,因为缺乏真情实感。

  庆长是对生命的真实性持有敏感的人,她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感是血肉俱存的,不应该在一个公众冰冷的环境之中依存。她有抗拒之心。

  他这次在上海停留两个星期,一是工作上有各种安排,二是想陪伴她更长时间。他接受她决定,跟随她来到静安寺附近租住房子。她住28层。这栋高层住宅已旧损,过道墙壁上全是污迹,角落里余留陈腐垃圾的气味,每一楼层窄小迂回的走廊两边,布满密集住户。衣着潦草神情委顿的人,进进出出。电梯窄小,运行时发出噪音,有狗尿水迹。庆长是弹性极大的人,可以出没在任何一个地方。清洁的华丽的昂贵的,肮脏的简陋的贫乏的,都能伸展自如。清池虽然神色平静,但显得格格不入。这不是与他相宜的环境和气场。他的高大个子一进入40平米的房子,顿时显得处处逼仄,转身都困难。

  他没有不适表示,安之若素。放下箱子脱掉西服,先参观她的房间。极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卧室刚好放下一张1米2的床,一个工作台,一排衣橱,两把椅子,一个矮柜。露台晾晒衣服,远眺楼群和市景。陈旧家具都是房东的,书籍密密麻麻,或叠放或排列占据卧室大半空间。她的生活里只有书籍和电脑是重要存在。对世俗物质没有占有之心。她替他放出洗澡热水,浴缸很小,只能站在里面淋浴,但擦拭得干净。她说,你洗澡,我替你去煮咖啡。她有咖啡机,特意为他去买了咖啡粉。给他准备了新的拖鞋和浴巾。

  厨房里有一张窄小的两人位木桌,仅容转身。他们坐下来喝咖啡。桌子上有她买的一束新鲜芍药,插在白色搪瓷杯子里,有些热烈盛放,有些还打着滚圆骨朵。放在桌子上的棉布茶垫是自己缝制的,两面雅致的花色,边缘有密密手工线脚。房间里散乱摆设收集或捡拾的物品,织布,旧碗,画册,铸铁小佛像,茶具,以及干的花枝,松果,佛手,蝉蜕,卵石等。环境简陋,但到处可见一个内心有审美的女子的情怀。

  一面墙上粘贴密集明信片和照片,很多是她在旅途中拍摄,视角独特的景色和人物。她去的少数民族聚集区很多,大部分地区极为荒僻遥远。他看到那张观音阁桥的照片。她也许一直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对世间失望,但从不抱怨。他走过去,拥抱她,亲吻她的头发。他说,庆长,我至为喜爱你,你可知道。

  他问她,为什么要跟定山结婚,但始终没有跟他住在一起。她说,即使结婚,她与定山,也会保持各自独立。定山是性格独特的男子,淡泊,自在,能理解她的个性和状态。对他们来说,情感和身体的紧密,从来都未曾有过。没有热恋过。只是尝试在这个城市里彼此依存。都来自外地,在上海没有亲人朋友。定山做饭,与她一起吃,饭后一起打扫厨房,之后她工作,他看电视。这是他们常有的相处方式。她说,如果结婚,这样的人就可以了。

  他看着她,轻声说,庆长,你对这个世间有敏锐和深刻的体会,你的内心丰盛细微和优美,却为何唯独对自己的婚姻和感情,如此轻率不经意。

  她说,我没有轻率不经意。我尊重情感。所以我告诉你,我要结婚。我不是别人。我是周庆长。我不能以其他任何方式与你相处。清池。我们也许需要一些时间,但我的感情没有中间路线。非此即彼,黑白分明,清清楚楚。这是我的方式。

  即使现状和未来混杂不明,未知并且无解,当下每一刻仍值得小心珍惜。他抛下他在北京的工作、家庭、处境,孑然一身来到她的身边。也许知道之间时间无多,现实错综复杂,只有情感单纯强烈,暂且过一天是一天。毕竟决定给予对方时间,试图再次确认这关系。

  整整两个星期。每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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