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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现在下楼去吃点东西。逃避只能一时,不可能是长久。

  她一定听到过有人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在一个陌生房间里,与相识不到10个小时的男子,发生这般直截了当的对话。仿佛他们是失散很久的爱人。仿佛他是前世为她在棺木上洒落泥土的人。仿佛他是层层流光转化之中,给予她躯体的父亲和经由她的躯体分娩而出的男婴。

  一声不吭,跟随在他身后下楼。他带她到餐台,拿过白色盘子,挑选三文鱼、意大利软质奶酪、橄榄、数颗新鲜树莓,又倒一杯白葡萄酒给她。这些食物,每一样正中她心意。她把食物端到角落边桌上,一言不发,开始进食。他倒了一杯相同的白葡萄酒,看着她,慢慢啜饮。

  事后多年,想起与许清池的相见。她想这个相见最终的作用,是帮助对方在这个由规则、秩序和客观性结构组合的现实中,找到一个接近真相的位置。但并非接近彼此的真相,而是接近各自的真相。来到一个正确位置,以此看到退却中日趋微弱的光泽,出人意料熊熊燃烧起来。这样拼尽全力,这样俯身投入,等待花火熄灭之后,昭示出各自本质的凛冽和空洞。他们各自的出现,挟带特定意义。这是在很远很远之后的道路上,接近终点,回头看望,才能明白的起点。

  究其本质,情爱是一条通往各自生命深渊边际的路径。最终目的是趋近真相。

  如果有人说,我爱你。会爱你至死。心意单纯的女子,会从中得到满足,并祈祷它成真。撞到周庆长,她的想法是层层推进的:一,对方以此作为意淫工具,他在让自己High。这是和被表达者没有关系的事情。二,她愿意静心等待,让说出这句话的表达者,在时间推进中,最终看到手里搬了块石头,但不愿意砸向自己的脚。三,或许他一年之后早已忘记何时何地说过这句话。四,其实他对数量庞大的女人说过相同的话。在她的观念里,说得过分美好以及圆满的言语,都不会是真实。

  这也意味着,如此这般的庆长,虽然16岁开始沉沦于数度迅急恋情,骨子里却是一个冰冷理性的人。

  也许她一直寻找可以并肩站在一起的人。渴望能够爱上一个人。一种超越理性和现实的情感。或者说,是突破生命界限和范围的付出和得到。想起他的名字,心脏为此温柔而疼痛的振颤,激情迸发的拥抱,身心融合的炙热和亲密,在世界尽头携手相伴不离不弃的永恒……有时,她觉得自己依旧情怀天真,充满一触即发的能量和燃料,是一个追寻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也许她是一个真正归属于浪漫的人。这样的人,实质上对情感本身持有难以言说的一种强烈的消极和质疑。同时这又是他们最为刚强的期许。

  除却以冰冷理性所隐藏的天真,在她内心深处,存在一块失陷的区域,也许与价值观或标准没有瓜葛,只与历史血肉关联。无法分辨,无声无息,不动声色,无法解决。成为身体深处一块隐匿而坚定的黑色组织,容许它稳定存在,如同容许旷日持久与生俱来的一块伤疤。从16岁开始,她寻找一个替代父亲角色的男子,需索一种可无限度信任和依赖的关系,一种百般试探和考验的关系,一种压力重重充满冲突暴戾的关系,一种具备强烈存在感的关系。她的性格偏执激烈,着实危险。事实上,她从未获得过满足,倒是把自己和别人伤害得体无完肤。

  她自知情感部分的生长缓慢而变异,也许在少女时期就已停滞。只不过在体内植种一株死去的叶芽,纤细青葱的嫩芽,不会衰老只会死去。她很清楚这一点。在得不到感情的时候,她保持睡眠状态。

  生活本身千疮百孔,人,又岂能幻想借助他人微薄之力得到成全。感情的解脱与他人无关,只与个体的超越性有关。高级的感情,最终形成精神和意识。低级的感情,只能沦落为脾气和情绪。其实她从未如幻想过的那般去爱和被爱。她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

  所谓爱情,在3个月之后注定消逝的荷尔蒙游戏。它已不能够成为她的信仰。

  没有人知道她快速结过婚,又离了婚。在杂志社里,庆长是个性孤介的单身女子。抽烟,衣着不羁,沉默寡言,工作有成效。远天白地,从不觉得辛劳。忙碌尽力,有时加班通宵。

  相对于工作上的积极进取,在感情上,她成为一个随时保持克制及后退态度的人。不把目光投注虚妄未来,关注当下。如果命运的河流带来什么,那么就捞起什么。一路播种一路收获,不过如此而已。现实中的庆长,面对自己缺漏的人生,卑微的处境,所能做的,只是实践一切行动,推进,继续。并做好准备迎接时时呼啸而至的重创。

  她觉得自己也许不爱任何男子。

  觉得男人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系统,理解、思维以及情感方式都有隔膜。对她来说,找到一个伴侣,无非是找到生活的共同合作者。她恋爱过,结婚过,但并不觉得感受过情感真正的冲击。她尚未有机会得知,爱是什么。

  25岁,认识定山。定山28岁,在张江从事IT行业,工作稳定,薪水丰厚,状态单纯。他是南京人,母亲早逝,父亲重建家庭。一直独自在上海工作,在浦东早早买了房子。独立生活的磨练,使他性格内敛沉稳,如同惯常穿的格子棉衬衣、灯心绒长裤,都是温厚朴实经久耐磨的质地。他接近庆长,非常小心。

  他们在图书馆里认识。庆长有一些工作时间会在图书馆里完成。她没有受过正规完善的大学教育,却自我训练出一种阅读和思考的习惯。他多次看见她。有时在桌子上做笔记,有时快速翻阅和查找资料,有时发呆,有时坐在书架后的隐秘墙角手里拿着书睡了过去。一个人在图书馆从早到晚打发掉一天。他靠近她,与她聊天。他们坐在图书馆院子里,花园中紫藤花串串悬挂下来,空气中静谧的香气。她出来抽烟,眺望远处,吐出轻淡烟雾,姿态洒落,如同在无人之境。他享受她的存在。她这般中性有力,跟其他叽叽喳喳娇气喧杂的女子完全不同。

  她后来问他,为什么选择她。他说,你好看,你安静。就这两条。她其实不是漂亮的女子。她也从来都不是内心平和的人。他的表达却到此为止。

  他们相识,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庆长成为一个貌似不需要爱的女子。人在虚弱和压抑时,更容易接受深层关系,试图与他人联结。如同她和一同的关系,发展快速不合常态,却有各自的深层动机所在。感情,从来都是和理性背道而驰。对两个面具健全的人来说,他们对感情的寡然,也是对各自生活处境的漠视。所以,这关系虽持续两年,却一直拖拉没有进展。

  她问自己,她爱他吗。她不知道。对情感失望,反而心无障碍,轻省开始新的路程。每周见面一到两次,次数并不频繁。有时她去他浦东家里,三房一厅宽敞房子,视野开阔,布置简洁,似乎多年来处处俱备只欠缺一个伴侣。他除了阅读专业书,看体育频道,听古典音乐,别无爱好。对工作勤恳专注,还能做出一桌饭菜,手艺不俗。她很多时间在出差采访。彼此聚少离多,没有藤葛纠缠。他本性恬适,有一个沉寂的不爱言语的女子,偶尔出现身边相伴,已算完美。

  这样一个平凡可靠的男子陪伴余生并无错漏。

  即使与定山在一起,如Fiona这般靠近的女友,也不知他在庆长生活中存在。这只能说明:一,她和定山生活足够低调,从不成双成对出现在众人面前,各自世界完整独立。二,她的生活也许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她只跟自己的心分享一切。

  她没有想过结婚。也并不觉得在恋爱。但她和这个男子交往共存。

  在县城等待前往东溪乡的客车。

  她找到路边靠近垃圾站一个废弃水龙头,拧开后有刺骨水流,洗手洗脸以洁净自己。天气阴冷至极,一场大雪在远方酝酿逼近。她的背囊是60公升登山包,早已使用得破旧不堪,只待淘汰。一直迟迟舍不得调换,系带断裂又找到其他绳子重新接上。在小吃摊里买了两只馅饼,坐在简陋的候车站,吃已被延迟到下午两点的午饭。一边小心守住装有电脑照相机的背包。

  常年旅行,肠胃被锻炼得极为强壮,从不胃疼腹泻便秘。不晕车,不过敏,不失眠,不近视。是天生为上路做出准备的人。夏天穿裙子,赤裸小腿上凸起结实饱满的肌肉,长途步行的结果。这是她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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