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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我说:“这是一场戏,你就是导演。”她几乎要哭了说:“我没导,我也没演,我说自己最喜欢哪一套那也是实事求是,我不会撒谎,我还没学会,要我说违心的话我也说不出!党不是要求我们实事求是吗?”

  在深秋时分我搬进了新居,房子的装修和布置都是董柳去弄的,我基本没管。房子里全部铺的吉象牌地板,家具也全部换过了,电视机换成了日本松下牌的家庭影院。据董柳说,总共花了近二十万块钱,光地板的材料就去了三万多,如果是别人,还要多花几万块钱。有谁在其中帮了忙,我也懒得问了,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冒出来,求你办件什么事。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法则,只是我不必用自己的东西作为回报罢了。搬家那天是星期六,来了好几个人帮董柳安排。到下午人都去了,房子里变得非常安静。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照着,似乎是一个初春的日子。房前的树枝光秃秃伸向天空,一丝暖风吹了进来。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安静不真实,房子不真实,连我自己也不真实。一时间我觉得自己飘在虚幻之中,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一切都与十四年前我来到这个大院时设想的不同,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了,但可能的事情都没有成为可能。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得重新认识自己,这并不容易。八年前我刚进入圈子的时候,我给自己带上了面具,那时我对自己说,我不过是为了上去做点事而不得不如此罢了,那时我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的好处送到眼前来。戴了面具的我不是真实的我,真实的我是大山深处三山坳村的一个平民,是揣着几块钱去搞乡村调查的那个学生。可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虚假与真实竟换了位置,真真假假混沌一片也分不清了。坐在厅长的位子上我没了面具感,反而是到湖区去慰问灾民时就像戴了面具。说到底人不是一个神话,说到底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这天下班的时候,在办公楼前我看见了小蔡,他站在公布栏前,眼皮往上挑了一下。

  我知道他可能有什么事要找我,我现在对人的动作神态的观察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了。

  我正与冯其乐说着话,小蔡没有过来,我想他是想找我单独谈。果然晚上八点多钟小蔡打了电话来,说有事情找我汇报。

  我想,哪怕是汇报吧,也不能说想汇报就汇报的,时间得由我来定。

  我说:“今天晚了,明天上午你到办公室来找我。”他连声说好。话说完了我故意拿着话筒不放,他那边也不敢先放下。持续了有十几秒钟,他在那边怯怯地说:“还有什么指示吗,池厅长?”

  我不回答就把话筒放下了。哪怕是打个电话吧,也得把层次体现出来,这些形式我不得不讲。

  第二天上午总有人找我,快下班的时候小蔡才来了。

  我猜想他在门口已经观察了多少次,这才找到机会。

  我没叫他坐,他就站在那里,说:“有些情况想向池厅长汇报一下。”

  我点点头,他朝门口望了望,门是虚掩着的。

  我说:“没关系,说吧。”

  他说:“有人对厅里的领导心怀不满。”这个我心里明白,也不算什么新情况,要是他以为自己汇报了这些就是有功之臣,那他就大错特错了。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凭空来事,我不会认帐。他见我没有特别的兴趣,试探着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说:“来都来了,说。”他站在那里有点犹豫,显然我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

  我就是要别人无法准确把握我的情绪,自己心里想什么,都被别人洞若观火,那还得了?他说:“昨天下午政治学习,您知道,我们退休办跟办公室是在一个组的。会上就有人讲了一些不应该讲的话。”他停住了,等我问是谁,讲了什么话。

  我偏不问,我不能被他牵着走,他只好说:“龚正开他说,中国人等清官等了几千年,也被误了几千年,这种清官意识从根本上说就是不对的,中国几千年才出了一个包公,等不到怎么办?他居然在会上这样说,暗示太明显了。”

  我说:“你觉得他在暗示谁呢?”他头上的汗都出来了,抬了手用衣袖擦了一下,说:“这……这非常明显,特别明显,极为明显。”

  我说:“你坐下说,坐下说。”指了指沙发。他说:“站着也挺好的。”可还是退了一步坐下了,说:“他说清官意识实际上是为少数人服务的,让老百姓沉浸在一种幻想当中,因此是绝对权力的道德护身符。他是在说谁呢?非常明显。”

  我说:“龚正开他说我没有?”

  他说:“那他倒不敢,但是,非常明显,当时有人在议论奖金的事,还有人说厅里的改革打了雷就不下雨了,他说了这个话。非常明显。”

  我说:“厅里有厅里的难处,大家不太理解,心里有点牢骚,我们也是想得到的。有牢骚就发一发吧,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

  我这一说,他很意外地望着我,嘴唇微微颤抖,终于说:“那,那他也不能在会上说,我气愤就气愤在这里。”他这话倒讲到点子上了。有人会骂人,这是早就料到了的,可在会上说还提到理论高度,带有全盘否定的意味,这就是个问题了。

  我鼓励地点点头,小蔡马上就兴奋起来:“这种明目张胆损害领导威信的行为,我是不能容忍的,今天容忍了他,明天后天就会愈演愈烈!那叫领导以后怎么工作?”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他们都在动脑筋啊!我说:“黄主任当时说什么了?”

  他说:“黄主任拿张报纸把自己遮住了,后来就走了。”

  我说:“好,你去吧,你对厅里工作还是很关心的。”他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又走上来说:“他在会后还说了一句话。”又望着我。

  我说:“说吧。”他吞吞吐吐好一会,我鼓励地点点头,他说:“龚正开他说,一切新例都是老例,对任何人都不能抱有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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