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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我这时才体会到,一个人走运是需要另一个的倒霉来作代价的,他不倒霉,你的运又从何来?晏老师说:“奇怪倒有点奇怪,按说回报是相对应的,怎么可能对你特别照顾?是不是他相中了你?你很有可能是一匹黑马。”

  我一激动差点把“鸿鹄之志”那些话说了出来,还是忍住了。又佩服晏老师他那惊人的敏感,如此有悟性的人,一辈子只当了个办事员,完全是被自己那点清高那点倔犟毁掉了呀!他说:“你这几天不要去行政科,过了这一段再说,不然很可能得罪一批人,别人也是很敏感的,几年都忍了,就忍不了这几个星期?”

  事情的结局很富于戏剧性。从当天下午开始,在信上签名的人就纷纷找到马厅长那里去表示忏悔,申明自己受了骗,或是想潜伏下来看看舒少华的花招。舒少华组织起来的阵线很快就崩溃了。过几天省委组织部的调查组下来时,这些人以最坚定的口气表示马垂章是怎么的好,而舒少华怎么不是东西,简直就是阴谋家。找我个别谈话时,我说得很平静,但句句话都在关节之处,连调查组的人都不住地点头。有马厅长在才有我池大为的活路,这种结盟是如此地坚固,又是如此地默契,圈子里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调查组回去后不久,省委组织部就下了文件,空缺了近一年的厅党组书记由马垂章同志兼任。舒少华打了报告要求提前退休,以为自己是全国著名专家,有影响,又是那个专业报博士点的领衔人物,一定会得到挽留。他失算了,他的报告第二天就批了,他气得哭了几天,病了卧床不起。

  舒少华的结局出乎我的意外,但想一想也只能如此。他以为自己是谁,他耍知识分子的脾气,他不明白自己的依附性,因此怎么说他都是可以的,也是随时可能被抛弃的,就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说到底他学问再高也不是什么标杆,他以为何利何梁奖应该是自己的,没得到就跳了起来,结果就是如此。世界上有两种人,说人的人与被说的人,说的人掌握别人的命运,被说的人命运被别人掌握。说与被说,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境界。归根到底,舒少华只是一个被说的人。当然我也是个被说的人,但有不同的说法。转机是在不经意中产生的,但意义非同小可。如果渺渺不病那么一场,又如果尹玉娥不向舒少华推荐我,我这一辈子也许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春节前几天董柳调到省人民医院去了。尹玉娥本能地觉得不对劝,但也不好说什么,总是用探究的眼光打量我,我只作浑然不觉。这天上午电话铃响了,尹玉娥抢着接了说:“贾处长。”把话筒递给我,眼光带着狐疑。

  我说:“哪个贾处长?”

  我一时想不起来。她很明显地“哼”了一声,表示着不相信,我才想起是人事处贾处长。放下电话我说:“叫我去一趟。”她神色马上紧张起来说:“有什么事?”

  我说:“天知道。”

  她说:“是来神了吧?”

  我说:“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到哪里去来神?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说“那不见得。”

  我心中憋了一口气走了出去,心想:“就算老子来神了,你也犯不着这样紧张吧。她这么明显,她敢!”进了人事处,办事员小顾一声不响出去了,贾处长说:“小池你到我们厅里有好几年了吧?”

  我说:“到明年打完一个抗战。”

  他说:“你是经得起磨练的,很多人经不起这个磨练,个人主义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我笑笑说:“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志向。”

  他说:“这个我就不同意了,该上进的还是要争上进,太放松自己也不好。”

  我连忙点头称是,心想:“有要求是经不起磨练,没要求又是放松自己,怎么道理就像泥娃娃,由着一些人捏呢?”

  他说:“厅里办公会议作了决定,要加强中医学会的工作,中医的地位提高了嘛,组织上想要你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你有什么想法?”

  我心里想着,这也算一副担子?口里说:“我的能力是有限的,经验也不足,如果组织上决定了,我就试一试。”

  他说:“为了方便工作,厅里还是想明确一下,厅里会下一个文,明确一下。”

  我说:“如果组织上定了,我就不推了。”

  出了门我觉得太阳很好,想不到冬天也有这么好的太阳。

  我望一望天,怎么冬天也有这么好的太阳?我觉得身上很爽,有一种飘的感觉。马上又提醒自己,可别轻狂,三十多岁才弄到一个科长的帽子戴着,好意思飘?说起来吧,别说科长,也别说处长,就是厅长也那么回事,大气泡与小气泡吧,早晚都要破的。可看清楚了这一切又怎么样?我眼界高了这么多年,大小气泡都看不起,又怎么样?人不到那个份上,什么东西也轮不到手中来。跳出去想,一个省长也是一个气泡,一只蚂蚁,轮到自己,一个科长也非同小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心境再高,也要回到这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来。说到底人不可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一个人什么都不是,连一颗尘埃都不是。人就是这么可怜,这么无可奈何。

  回到办公室尹玉娥用十分明显的眼光询问我,我浑然无觉地抓了报纸来看,挡住了她的视线。过一会她终于沉不住气说:“有了好消息吧?”

  我一听就在心里提醒自己,被她看出了什么吗?修养不到家啊。

  我放下报纸说:“什么好消息,你告诉我。”她似乎放了心,可坐一会又走了出去,回来说:“池大为你连我都保密,都要下文了。”

  我说:“我研究生毕业都七年了,封了这么小小的一粒绿豆官,”

  我掐着小指比划一下,“还算好消息?你知道我的同学在部里都到什么份上了?”

  她说:“你有个贤内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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