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沧浪之水 | 上页 下页
七五


  我不甘心道:“想了这么久的事,被别人几句话就吓退了!”董柳说:“我们这样人,不是那块材料,说来说去还是得依靠组织,靠自己是靠不住的。”

  我怔了好一会说:“是的。”

  她说:“是的以后就拿出行动来,要靠就全心全意地靠,不然怎么叫做靠?”

  我颓然说:“什么都想好了,只等动手了,又完了。”

  她说:“我在心中造了一座金字塔,造成了才发现是用冰造的,太阳一照,就没有了。”

  我用拳头连连敲着额头嚷道:“强盗,强盗,连我也要去做个强盗了!”

  “强盗强盗”这句话是我脱口而出的,却轰隆隆在心中响了好久,像高速列车碾过钢轨时那种有节奏的震响。强盗也不失为一种做人的方式,老棍老刀是强盗,匡开平是不是?还有任志强呢?丁小槐呢?连胡一兵,那个曾经一起去搞农村调查的人,也要去做强盗了。他们都活出了滋味,我却这么窝囊。

  我耸着肩翘起嘴角嘲笑自己,以前我经常用这种神态去嘲笑猪人狗人们。猪人狗人,他们那样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有道理,我没有资格去嘲笑他们。就说做强盗吧,也有各种做法,可原则是一样的,要心黑脸皮厚,要有心理承受能力,总之为了把那些好东西拿到自己手中来,不能心软手软。一时间我似乎大彻大悟,觉得父亲那一辈子太不值得,他的牺牲毫无意义。

  我心中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在那些遥远的夜晚,他坐在油灯下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墙上映出他那似乎凹进墙壁的影子。想到这些,我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那一年初冬我心情颓败,虚无感攫住了我,我无力挣脱。一个人总要去做有意义的事情,否则他不能给自己一个说明。可我就是看不到那点意义,于是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没有兴趣。

  我很清醒,可是我的灵魂在梦游。

  这个周末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吃了早饭,就下了楼。下了楼我不知道自己下来干什么,也没有地方可去。

  我毫无知觉地走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街上人很多,很嘈杂。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很高兴,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有人在那里等车,我也站住了。汽车来了,大家都往上挤,我站着不动。售票员探出头说:“快点。”

  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喊我,就上了车。中途有人下了车,我坐了一个位子,看着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售票员说:“到站了。”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下了车,知道自己到了大叶山脚下,就往山上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上山干什么,但似乎应该上去。游人很多,我花两块钱买票进了山门,跟在别人后面向上爬,终于来了到云峰寺前。寺门口有一副对联:

  壮怀激烈,青史几行名姓
  鸿爪一痕,北邙无数荒丘

  大门的两旁摆了两排桌子,有十几个摊位在卖香烛。一位妇女叫住我向我推销,我问:“我少钱一柱香?”

  她说:“三十块钱一套。”

  我说:“这么贵?”

  她说:“敬菩萨还价钱?那就看你诚心不诚心。”

  我往里面走去,她在后面喊:“五块好吗,五块。”庙里供的是如来,两边站着如来的弟子,我叫不上名来。不断有人朝功德箱中塞钱,然后跪下去,打卦,又摇出一支签来,去讲签的和尚那里交了五块钱,领到一张签条。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知道这些圣像不过都是泥胎涂了金粉罢了。

  我忽然注意到庙堂的地上铺的是磁砖,觉得这太煞风景了,应该是青石板才对,而立柱也不是大圆木而是水泥的。侧房里有二十多个人,穿着黑衣,是戴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在听一个人讲道。

  我注意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眼镜,全身着黑,虞诚地在听讲,一边数着手中的一串佛珠。她为什么要放弃了人生的一切欲念坐在这里?她有孩子有丈夫吧?她看去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有什么事情使她对人生如此绝望?我理解这些人,他们不是傻瓜,他们将虚构的意义世界当作真实,以此获得灵魂的归宿。人需要一个终极,否则他的心就会一直悬着而得不到安宁,而这个终极恰恰不能是他自己。看着他们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灵也曾有过终极,那就是天下,是千秋。

  我的全部精神结构,就是建立在这上面的。天下千秋是孔子的教导,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本能,还是他们的宗教,至少对我如此。

  我在这样的背景下构筑起自己全部的意义世界,这是人活得有意义的理由,也是值得付出和牺牲的理由。人不能只是自己,只是一个瞬间的生存者,否则他就太可怜可悲也太渺小了。如果活着只是活着罢了,人怎么还叫做人呢,一个知识分子那他是谁呢,又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呢?可是,在今天,我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思路已经轰毁。时代变了,人不能不变,不能沉浸在一种幻象中而不可自拔。

  在今天,当我本能地去设想自己应该而且能够超出自身去做点什么,马上又理智而残忍地意识到只是一种虚妄。时代变了,世界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社会分工的门类多到不可想象,而自己只占据着小小的一角。从这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去设想对天下的意义吗?我不怕牺牲,但我害怕牺牲得毫无意义。如果这种牺牲像沉在大海深处的一条小船,被黑暗的时间永远地掩埋,那不太可怕了吗?我不能欺骗自己。而且,市场只承认眼前,而绝不承认时间后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市场是对的,可这种对瓦解了太多的人生想象。当一切都在消费欲望的平面上展开,人们就再也不能去想象什么天下千秋。何况,那些牺牲的理由,那些神圣的光环,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显露出凡俗的甚至颓败的真相。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