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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想一想自己的前途,简直感到绝望,三十多岁了,还这么整天傻坐着,再过几年就是老办事员了。李白曾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我体验到了他的痛苦。他就是这样过来的,哪怕他气冲霄汉才高八斗也是这样过来的,其中的血和泪,如果不到他生命的褶皱中去访微探幽,是很难感受到的。

  我得为自己找条出路。在厅里想办法吧,唯一的出路,就是要得到赏识。这条路我已经放弃了这么多年,现在重新启动,前几年不是白白浪费了吗?我不愿承认这一点,我不觉得自己错在了哪里,我说服不了自己。更何况,上面不会用我这样的人啊。到三十多岁来脱胎换骨,那可能吗?我不能回答自己。

  我在心中后悔了,当年不该留在厅里,到中医研究院去搞业务就好了。偏又抱着天下情怀,想在更大的范围内做点事,竟落到今日这个地步,真对不起董柳和一波啊。六年前研究生还是凤毛麟角,可现在是一批一批的了。幸亏这几年还发表了十来篇文章,这给我壮了一点胆,我想试试能不能调到中医研究院搞业务去。天下的事情不能想了,自己的事情还得想一想。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董柳说了。她说:“你真的调?调到研究所也是厅里管着,调到哪里还是厅里管着。马不高兴你,牛就高兴你?有问题的人到哪里都有问题。”

  我说:“至少争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她说:“重新做人哪里都是一样的,厅里毕竟是厅里,一年到头老是发东西,你伴福也伴上了,我们医院有?”

  我说:“我就是想换个地方,不想看有些人,丁小槐丁主任,看在眼里拔得出去?”

  她说:“大为你在逃避,其实哪里都有拔不出去的人,我们医院没有?”

  我说:“反正我就是想换一下,女人眼睛只盯着那点东西,从来不看看这里。”

  我说着用手指点一点太阳穴,“这里,这里!”董柳说:“这里,这里,我就不懂你那个这里到底是哪里。你一定要调,我也不能拿绳子绑着你的脚,我只有一个要求,到哪里也不能少了我两间房子。

  我是女人,我眼睛只盯那点东西。

  我才不管什么宇宙星星月亮呢。”

  我到程铁军家去,他是我在中医研究院的朋友。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他说:“搞错没有,从上面往下面调?不可能吧!”

  我说:“我这个人生就的倔脾气,不适合做机关工作,来搞点业务算了。”

  他说:“我在门诊部当医生,天天坐在那里接待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有什么意思?我想明天能退休就好,要是能调到中医学会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就把日子打发了,钱也不少你的,我真的对天烧三柱香。”

  我说:“不看病人搞研究行吗?我也发表了十来篇文章了。”

  他说:“一来就搞研究?给我坐几年班再说吧。

  我愿意跟你换,你换不换?”

  我说:“厅里效益好一点,可人的脸色不好看。官大了那么半级,能把你压死。”他笑了说:“那你的意思研究院是外国?一个妈妈生出来的。再说六年前你不来,跟你一年的研究生都有评副主任医师的了,副研究员了,你连主治都没有,你心里很舒服?研究院好比一锅菜,高级职称是主菜,连我都快混到手了。”

  我一定要试一试,程铁军就带我到人事科找郑科长。郑科长示意我们坐下,就去打电话,好不容易打完一个,又打第二个。程铁军坐在那里反复扭着身子,终于坐不住,找个借口先走了。半天郑科长打完电话说:“小池,你知道我们院里,也算副厅级单位,想来的人多,造成了紧张。评职称紧张,住房也紧张,跟厅里就不好比了。你业务上怎么样?”

  我马上把论文的复印件呈上去。他手不停地翻着,眼睛却望着墙上的表格,说:“从厅里往下面调,这是第一次,你是不是得罪谁了,把底给我们交一交,不要让我们把关系搞坏了还蒙在鼓里。”

  我说:“我谁也没得罪,就是想搞搞业务,毕竟学了八年。”他又翻一翻那些文章说:“不错,不错,要是你一毕业就来,也是我们的骨干了,我这个人是很看重人才的。”

  他说到所里一个姓舒的年轻人,刚评了中级职称,因为在《中医研究》上发了篇论文,又在省里评了二等奖,第二年就评上副研究员。他说:“这是我一手一脉操办的,是人才,我们就破格开绿灯了。”他这么说,我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堆豆腐渣,是个乞丐,上门讨钱来了。他还在说自己爱惜人才的历史,我趁他话一顿,马上就告辞了。

  后来程铁军告诉我说:“你知道评上奖的是谁,舒所长的儿子!不然他的文章能发在一级刊物上又评奖再破格提拔?他那论文怎么出笼的我都知道,谁去戳穿?偏有人巴结他,没人巴结你我。这些人从写到发表又到评奖再到评职称,是一条龙服务。原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活人做不到的事,原则只罩住我们这些人。如今有本事就抓住印把子,抓不住那也别叫屈,叫屈还让人家看笑话,谁叫你抓不住?这样的地方,你还要调来,气不死你就来吧。”

  没想到在研究院碰扁了鼻子,我的自信心又受到一次打击,我,池大为,竟落到这个地步了,不可思议。

  我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好像有一种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虚无地存在着,在阻挡着我。善有善报?屁话!我觉得自己有了不做一个好人的勇气,也有了这种权利,说到底世界是以力量而不是以善恶来评价一个人的。

  我觉得自己有骨气,也有坚守一点做人的原则的韧性,可这在别人眼中简直是笑话,是无能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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