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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我唯一奇怪的就是,人人心里想刮着东风,怎么坐在一起就是西风劲吹?我就想不透西风是怎么形成的。都在做演员做得那么像,假的比真的还真!”

  她说:“圈子里就是这么回事,大家都练就了一身察颜观色听话听音的绝技。”

  我说:“我讲了那一番话,未必领导就真会忌恨我?”

  她说:“就算这个领导心怀宽广,那个领导就不一定了。人总是人吧。”

  小莫去的时候侧耳在门边听了一下,轻轻开了门出去,把一根指头放在嘴边,示意着,出去了就顺手把门拉上,不要我送。

  我回到窗前坐下,伸手到窗外摘了几片银杏叶在手中搓揉着。大徐也好,小莫也好,他们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这我理解。为了跟环境和平共处,他们真心话不敢说,却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愿说的话,自己想做的事还要精心设计了偷偷摸摸地做。

  他们在细节上有足够的聪明,但聪明的后面却是难以言说的大悲哀。什么东西竟有如此力量把人扭曲成这个样子?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觉,因此也不再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在一种氛围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视为正常,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最可悲可叹的就是这样一种习以为常。什么时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来活得像个人?我悲观地想着恐怕还要几代人才行。一种延续了几千年的事实,没有几百年是扭不过来的,这是一笔精神遗产啊。这又是一种真相,被遮蔽得更深却意义更为重大的真相。

  我要找到适当的机会把这种真相说出来。

  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职就是开口说话。

  第二天我去上班,在楼梯上碰见郝主任从上面下来。

  我望着他想打个招呼,他避开我的目光一直下去了。他的神态使我有了一种精神优越,毕竟是非人们心里还是明白的,他自己也明白。到了办公室刘主任已经来了,他很和蔼地说:“小池来得早啊!”

  我说:“刘主任您更早。”

  他说:“小池你昨天怎么了,有些话其实没有必要说。”

  我说:“我就是容易冲动,心里有想法就忍不住要说出来,想一想也是太不聪明了。”

  他说:“年轻人啊!”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还是领导鼓励我说我才说的。其实我的话还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我就对刘主任您说了吧。”就把赤脚医生的事说了,又把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也说了。他说:“小池你倒是个好人,就是书生气重了一点,天下的事,有谁能包圆了管着?这一半的话,说到我这里就打止了。”说着手劈下来做了个砍断的动作,“在机关里工作,有机关的特点,不是什么话想说就可以说的,这是一条原则,你要好好想一想,小池啊!”这时丁小槐进来了,刘主任马上说:“小池啊,你先去把开水打上来。”

  我不知该怎样面对马厅长才好。

  我知道人心里的感应总是对称的,一个人你本能地感到亲和,那么他对你也感到亲和,你感到别扭呢,他对你也一定感到别扭。要是对别人感到别扭吧,倒也无所谓,点点头就过去了,可这个人是马厅长,我绕得过去吗?这天我上班提前几分钟去,怕在楼道里碰见马厅长。过一会听见马厅长从门口经过,跟丁小槐打招呼,声音里透着一种特别的亲切。

  大人物的语调也有着特殊的意味,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我感到心里发冷,丁小槐进来时身子那么晃了晃,表演着一种优越。

  我装着没注意,把目光转向别处,心里骂着:“尾巴又摇起来了,等会还会把牙龇出来吧。”这个小人,他用身体语言传达着一种信息,他以为他把我挫下去了。

  我设想着自己以后该怎么对付他,是寸步不让顶回去呢,还是不理不睬?不理不睬,他一步步逼上来,树欲静而风不止;顶回去呢,那就是以小人之道,还治小人之身了。在某种处境中,人就是这样可悲地别无选择。

  下班的时候我刚出门,正好碰见了马厅长,我还没说话呢,马厅长和气地说:“小池,好几天没看见你了,近来工作还好吧?”

  我说:“还好。”他点头笑着说:“还好就好,还好就好。”似乎是不经意地碰了碰我的手,又跟别人说话去了。马厅长的神态给了我一点安慰,也许他并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生我的气,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那么多人来批评我,又有大徐和小莫造成的那种神秘气氛,使我不得不那样去想。这样我对马厅长又感到了一种亲切,以至有了一种温情的感动。那些人张牙舞爪对着我,都是做给领导看的,可领导对我却没有偏见。

  我把马厅长刚才的神态反复回想,反复揣摩,觉得自己的领会并没有错。

  我的心情一下开朗了,感到了压力的释放。这样一来又觉得挺对不起马厅长的,领导还是好领导,我怎么能用那么挑剔的眼光去看他呢?是他看得起我把我留在厅里工作的,也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对不起他啊!于是我又有了一种新的心理压力,感到了负疚。心中崩紧的弦松了,我就在心里作了决定,如果丁小槐再对我有什么挑衅,我非把他顶到墙上去不可,我现在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意识到领导身上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们一句话一种神态可以使人充满勇气和自信,也可以使人感到沮丧和卑微,一个人的份量,他的人格定位,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定了下来。

  我对同事的态度,还要由那句话那种神态的意味来决定,真是奇妙无比。这种奇妙无比的力量,真是魅力无穷啊。

  我想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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