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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尽那一份天然的责任,属于角色的责任。良知和责任感是知识分子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这是很久以来在我心中回荡着的一句话,我甚至想到要把它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它使我有了一点血性之勇。可是一旦面对现实,这句话的说服力就不那么充分了。现实毕竟是现实,它早就为人们预设了推卸的理由,只要稍稍退一步,就退到了那些理由的荫庇之下,于是心头就安妥下来。可是我又问自己,原则如果可能因个人的理由而变通,就不是原则。

  沉默不仅是对良知的压抑,简直就是对自尊心的挑战。

  我感到了内心的屈辱,自己与“猪人狗人”们实在也没有两样,以动物性的适生方式活着而已。

  我察觉到深心有一种难以克服的恐惧,它与那种力量一样神秘而难以描述。细想之后这是失去了身份的恐惧,我是知识分子,我不说话那还能指望谁来说话?我沉默着那我又是谁?我在焦虑中犹豫了很久。犹豫之后我还是决定了放弃,这使我降低了对自己的自我评价。原来,我内心的优越感并没有充分的理由。

  可一段时间以后,马厅长在全厅职工会议上的一次讲话又激发了我内心的冲动。在那次会上马厅长批评了审计处的汤处长。审计处一位会计对省人民医院翻修工程的审计提出了不同意见,汤处长就安排她当出纳去了。马厅长在会上说:“卫生厅有没有不能听不同意见的干部?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在卫生厅要有一条上下沟通的渠道,形成对话。你坐在位子上,要让人家口报心服,那才是水平。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自己也不会垮台。不让人家说话,天就会塌下来,自己也免不了要垮台。”汤处长的职位,果然就免掉了。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把领导的胸怀看得太狭小了?

  于是我想找个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有了那点勇气。失去身份的恐惧和焦虑折磨着我,我必须开口说话。没有身份就没有原则,也没有责任,那太可怕了。作为一个小人物我没有身体的自由,上班时去一下对面的办公室也不可以。但我还是应该坚守心灵的自由,这比身体的自由还重要。

  我必须开口说话。在又一次党支的民主生活会上,在别人都发言之后,我觉得那些发言都不痛不痒不过瘾,空空泛泛,连皮毛也没触及到。于是我说:“我有些想法,不知该不该说?”马厅长鼓励地望着我点头,见我还犹豫就说:“我还是那句话,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于是我就说了,先说到去宾馆起草文件,再说到小轿车,把帐都细算了,最后以医务工作者的人道情怀作结,我觉得自己分寸把握还算好,光说事情,没提到任何人。说完以后就发现气氛不对,没有一个人来应和我,丁小槐做出了吃惊的表情望着我,嘴角含着一丝笑意。

  会场沉静了好一会,这种沉静对我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终于马厅长开口说:“小池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还是值得肯定的。大家讨论讨论,有相同的不同的意见都可以说,真理越辩越明吧。”又看看表说:“我还要到省政府去一趟,徐师傅在下面等我了。”就去了。刘主任说:“小池的动机还是很好的,可是考虑问题是不是可以更全面一点?比如说车,厅里养这几台小轿车是要花不少钱,可方便了工作,提高了效率,这种价值就不是那点钱可以衡量的了。”丁小槐马上接上来:“大为看事情可能有点偏执。厅里才有十来台小车,我看并不多。隔壁化工厅的车比我们多好几台。也就是厅里的领导考虑到我们厅里的工作对象都是病人,特别是那些赤脚医生什么的,花钱的事太多,拨款又不足,才采取了节约的原则。”

  又有监察室郝主任发言说:“我觉得小池的发言是有具体针对性的,针对谁呢?领导考虑到厅里房子紧张,宁可自己每天跑也不愿来挤着同志们,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吗?”他越说越激动,拳头往下一砸一砸的几乎敲到桌子上去了。

  我实在忍不住说:“你算过帐没有?一辆好车一年前前后后耗掉的钱,建一套房子都绰绰有余了。”他把拳头砸到桌子上说:“强辩,还在强辩!”明明是他强辩,反而理直气壮说我强辩。世界上的道理能这么讲,那世界还是个世界吗?会场的气氛使我不能再往下说,而必须接受他对我的评价,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发言,最令我心寒的是,连关系那么好的小莫都发了言,说我的不是。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太片面太冒失也太没有道理了。刘主任说:“大家的意见,我想小池还是会考虑的。当然他也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一时想不通可以慢慢来吧。”就散了会。丁小槐一脸兴奋,出了门就吹起了口哨。

  我万没料到事情是这样一个结局。回到宿舍我头脑中还是一片嗡嗡的声音,很多面孔浮上来,一个个都用手指着我,我体会到了千夫所指的感受。

  我把事情重新考虑了一遍,想找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事前我想到了领导可能会有点不高兴,可这么多人一起来指责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们都是学医的,应该不缺乏最起码的人道情怀,怎么会把道

  理那样去讲?今天才知道了世界上的道理可以像捏软泥一样捏成人们愿意的形状,就看谁来捏了。可人都按自己的利益来捏,公正又在哪里?如果只有丁小槐跳出来,我还可以承受,狗人嘛,不但会摇尾巴,还会咬人。狗的雕像要重新塑造,不但尾巴要生动,牙嘴也要生动才行。郝主任发言了,牙嘴白历历地露着。还有刘主任,那个老好人,没想到他首先发言。最没料到的是小莫,她怎么会?

  我没吃晚饭,根本就没有饿的感觉。为了向自己证明心中是平静的,我把《本草纲目》拿过来看,可看了好一会儿脑中还是一片茫然。每一个字都是认识的,每一句话都是理解的,可看完一段却不知所云。

  我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还有意拿着点声调:“药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渍者,宜膏煎者,亦有一物兼立者,亦有不可入汤酒者,并随药性,不得违越。”可读完一段还是不明白。

  我用力拍自己脑袋,里面有一种空空洞洞的回响。难道我,池大为,就被这件小事把心里搞乱了吗?一件小事,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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