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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我也抿一点酒,想着酒真是个好东西啊,场面上有酒没酒,那种意味是完全不同的。酒拉近了人的距离,把临时酿造出来的感情变成了真的。丁小槐心神不定,总盯着马厅长,一边悄悄地对我说:“这些人都是酒中仙,马厅长怎么能跟他们对着喝?”马厅长喝了童书记殷局长敬的酒,巫副局长脸上泛着红光,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马厅长您下次还不知哪年哪月能来安南,我敬这一杯,管三年。”

  马厅长说:“来,来!”丁小槐站起来说:“马厅长的酒量是公认的,但也还是不能和你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比,我替马厅长喝了这杯。”巫副局长仰了头正准备一饮而尽,听了这话把手放下来,望望丁小槐,又望望马厅长。马厅长手往桌子上一拍说:“干什么?你!你看看在坐的是什么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你来替我?嘿!”丁小槐愣在那里,脸一炸就红了,一根木头般笔直地坐了下去。

  童书记说:“老马,喝酒,喝酒。”马厅长若无其事说:“喝,接着喝。”

  我举了杯对丁小槐说:“咱们喝,喝。”他毫无反应,我碰了他一下,他才一愣醒过来说:“喝。”一饮而尽,倾了杯子说:“照!”殷局长从面对伸过杯来对丁小槐说:“敬你一杯,敬你们一杯。”又向我示意地点点头,“你们那么远跑过来,容易吗?”丁小槐又一饮而尽,有点醉了。

  一餐饭吃了两个多小时,马厅长居然没醉,与童书记谈笑风生地说着西藏往事。吃完饭童书记道别去了,殷局长几个送马厅长回宾馆,又交待我说:“这酒有点后劲,厅长那里还是要瞧着点。”

  我扶着丁小槐进了屋,他拿出几张钞票说:“池大为,兄弟,你再去买瓶酒来,要五粮液,今天我们喝个舒服透。”

  我说:“你醉了,我给你倒杯茶吧。”他把我倒的茶一推,水都溅到了身上。

  我说:“烫着没有?”

  他说:“我不喝茶,我要喝酒,我要喝酒!”话没说完,一口就吐了出来。

  我赶紧把洗脚的桶子提到他床前,又叫服务员来把地上清洗了。丁小槐躺在床上喘着气说:“池大为,兄弟,你说今天的事吧,我还有脸做人?还做人?狗都不是这样做的。做狗摇一摇尾巴,还给一块骨头呢,也许还摸一摸它的狗头呢!我呢,我呢?摇摇尾巴,照你心窝就是一脚!”

  我说:“你醉了,你醉了。”想给他脱了衣服去睡。他用力推开我的手说:“你也说我醉了,连你也说我醉了!我醉了我有这么清醒?今天是我一生最清醒的一天,我总算把自己看清了,什么东西!”

  我还是给他脱了衣服说:“你没醉,你睡一觉醒来就更没醉了。”他躺下去说:“我真的很清醒,你看我吧。”他顺手拿起一本书说:“《围棋初步》,对不对?醉了的人有这么清醒?我总算把世界看清了,也把人看清了,什么东西!”

  我说:“你瞌睡了,你没醉,你瞌睡了。”他把书放下,用力一拍胸脯说:“谁说我瞌睡了,我一夜不睡也不瞌睡。池大为,兄弟,掏心尖尖上的话跟你说一句吧,谁不想立起来做个人,倒想当个摇尾巴的东西?小时候我家里就喂过一条叫白利的狗。有时候我观察它好久,一叫它的名字,那尾巴就接通了电似的摇起来,左边右边欢势欢势的!我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可它一摇尾巴你就没办法不喜欢它。要是你丢一根骨头给他,它那尾巴摇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有时候我也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就只少一支尾巴了。没想到摇得不好还要挨一脚,我家喂的狗我可从来没踢过,踢不下脚!人怎么还不如狗?光是为了我自己吧,我要挺得笔直的做个男子汉!可是你知道我家在山沟沟里,一家人都巴巴地望着我,我不想办法出息出息行不行?不行啊,我有责任!像我这样的人不靠自己又去靠谁去?我弟妹年龄一年年大起来,盼着我带点消息回去,我都没勇气回去过年了。哪怕让他们到食堂里做个临时工吧,到厅里看个大门吧,那也得等我当了个处长才行,对吧?为了这个我要装着对自己无尊严的生活麻木不仁。世道就是世道,它的道理是这个讲法,你还想有别的讲法?我只能把头低了,顺着它走,难道谁还能对它耍牛脾气?”

  他说着一个大哈欠打了出来,身子一侧睡了下去,一边说:“世道你说它吧,它公平?那是电视机哄着你玩的,对吧?”不再说话。

  我喊他两声,他的鼾声却上来了。

  我望着他,觉得对他也没了那份怨恨的心情,他真可怜。

  有人敲门,是马厅长。他说:“小丁他就睡了?”

  我说:“他有点醉了。”

  他说:“什么时候他醒来了,就说我来过了,没叫醒他。”

  我说:“要他过去吗?”

  他说:“说我来过就可以了。

  我也早点睡了,今天喝多了点,喝多了,你说我也喝多了。”

  我看了会书,正想熄灯睡觉,丁小槐爬起来上厕所说:“酒醒了,酒醒了。”

  我说:“马厅长他来找你,没叫醒你。”他着急说:“大为怎么不叫醒我?可能是叫我去磨……磨……下棋?”一边抓了衣服要穿,口里说:“都这么晚了,这么晚了,我怎么一下子就睡着了呢。”就要过去。

  我说:“马厅长早就睡了。”他口里“哎呀,哎呀”地叹着跑了出去。

  我追到门边说:“马厅长说他睡了,他也喝多了。”他没听见似的,跑到马厅长房门口,趴在地上看里面有没有灯光。看着他屁股那么翘着,我想:“看看这个中国人吧!”他回来说:“真的睡了,我怎么睡得那么死呢?”又问我马厅长说了什么。

  我说:“要我告诉你他来过了就可以了。”

  他说:“还讲了什么,原话是怎么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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