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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积雪已经融化,土地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仍然有风,但风势也变得微弱而温和了。当我打开窗户开始感受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时,一个电话打进了值班室。

  一个出租车司机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被堵在郊区的一条公路上,而堵车的原因是因为前面有一辆卡车轧到了一个村民,众多村民拦截了它。

  萧原带着这条新闻线索离开值班室的时候,我想这大概又是一个400字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已经听得足够多了。我认为,萧原赶到现场之后,要做的也许只是以下几件事:

  1、找几个目击者,请他们描述一下事发经过。

  2、找医生,了解一下那个村民的伤情报告。

  3、找交警,打听事故责任的认定情况以及处理结果。

  4、如果可能的话,萧原还应该找到那个卡车司机问几个问题,比如,当时是否注意力不集中还是刹车失灵等等……

  我当时想,最多两个小时之后,萧原就可以回到报社来写稿了。但是,他呆在外面的时间比我预料的要长,他直到傍晚才回到报社。当他情绪激动地向我讲起那场“交通事故”的时候,我不得不感慨:有些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那件事情的复杂之处在于:那个村民是故意拦在车前,而卡车司机是故意轧上他的。卡车司机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他的工头命令他这样干。而那个工头之所以敢下达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倚仗着某种势力。

  那天上午,由于路上塞车,萧原所乘坐的采访车无法接近现场,他只好下了车步行前往。当他赶到现场时,围聚在那辆卡车前的村民已有数百人之众。那个被卡车轧到的村民躺在车轮前的一滩鲜血中,不知死活。在医生赶到之前,没有人敢去动他。肇事司机和他的工头躲在卡车驾驶厢里,紧锁车门,任凭那些愤怒的村民们在车窗下大声斥骂。

  警察和医院急救人员随后赶到。萧原后来对我说,当护工把那个村民从车轮前抬出来的时候,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当他向我描述他所看到的情形时,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到的是:那个男人的嘴角不停地往外冒血沫,两根带血的肋骨从其明显下陷的胸部穿出……

  萧原说,肇事司机和他的工头被警察带离现场时,曾引起围观村民的一阵骚动,他们执意不让肇事者离开,直到一个警察向他们保证“一定会负责任地把这件事调查清楚”。随后,村民们把注意力转向了萧原。他们围住萧原,争先恐后向他讲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萧原说,那些村民对于记者的信任,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个职业带给他的荣誉感。在村民们讲述完了以后,还有人当场咬破手指,非要在他的采访笔记上摁手印,以说明自己可以对所讲述的一切负责。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老板准备在城郊的公路边兴建一个占地数千亩的别墅区,他获得了政府的一纸批文,也获得了足够的银行贷款,却没能获得居住在那里的100多户村民的同意。那些村民拒绝搬迁,因为他们并不愿意把自己的老家让出来供富人们居住。另外,对于开发商提出的拆迁补偿方案,他们也并不满意。

  在那段时间里,为了使这个城市更“现代化”,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有些马路上就像是安了拉链,前一阵子它刚被拉开改造排水系统,完成之后它被合上。过了几天,它又一次被拉开,工人们开始安装燃气管道……当然,在这场“现代化”进程中,最引人注目的举动是将城西的那一大片平房拆除,以兴建新的居住小区。大规模的拆迁行动引发了一系列纠纷,那些被迫离开平房区的人们开始四处上访。他们纷纷抱怨说,他们所获得的补偿款根本不能使他们获得新的住处。

  上访的人多了,政府就开始关注这个问题。接着,就有个官员出来解释。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个官员关于拆迁的一段高谈阔论,我记得其中的一段话:“城市的现代化进程是任何力量都挡不住的,要发展,就一定要搞建设。从古至今,建设都是从破坏开始的,正所谓”不破不立“。”

  我对这个理论似懂非懂。我想,那个高尔夫球场也应该是“现代化”的某种象征。既然是“建设”,就必然有“破坏”,在“建设”与“破坏”之间,难免产生一些纠纷。只是这样的纠纷原本需要一个由政府、企业和村民共同参与的协商过程,但是,那个工头似乎是个性急的人,他跳过了这个过程。当他雇来的工人被村民拒之门外的时候,他立即失去了耐心,命令工人们先对村边的庄稼地“下手”,回头再“收拾”那些农舍。

  很快,村子东边的一片庄稼地就被工人们挖成了“鱼塘”。那块土地的主人叫李树望,他自然不会对此坐视不管,因此他立即骑上自行车去追赶那辆满载着挖出的土方已经离开的卡车。

  在村边的公路上,李树望追上了卡车并且拦在了车前。卡车司机梁家雄见状,就把车停了下来。

  李树望希望梁家雄掉头回去,他说:“这些土从哪里挖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但是,梁家雄并没有打算遵从他的吩咐,场面很快僵持住了。随后,更多村民赶来拦在车前,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这时候,那个名叫胡海生的工头闻讯后带着十多个随从匆匆赶到了现场。胡海生看起来气势汹汹,他企图用威吓手段把拦在车前的人们吓跑。他扫视了一圈眼前情绪激动的村民们,又回过头对着他的随从们大喊:“听着,谁拦着车就把谁灭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的车?”

  正当那些随从上前摩拳擦掌的时候,李树望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他就地躺下,横卧在卡车前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在躺下的同时,李树望大声喊道:“你们要想把土拉走,得从我的身上辗过去。”

  原本喧闹的现场一下子安静了。那些原本打算用武力解决问题的随从们变得不知所措。他们停住了脚步,面面相觑。

  突然,干涩的空气中划过一声尖叫:“开车!我就不信轧不死他。”

  接着,喊出这句话的胡海生冲向了卡车的驾驶室。他一把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然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不要命的就别闪开,轧死一个赔1万,轧死10个赔10万,老子有钱,赔得起!”

  躺在地上的李树望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起来。

  “开车,轧死他!”胡海生继续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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